夜色如墨,浸染着紫禁城西北角一处极为僻静的宫院。此地远离帝王寝宫与妃嫔居所,亦非衙署机要,平日里除却几个负责洒扫的老迈宫人,几无人迹。院中古柏森森,枝桠虬结,在夜风中发出沙哑的摩挲声,恍若鬼语。唯一亮着灯火的,是正殿旁的一间小小暖阁。
暖阁内,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雅致与清冷。一架斑竹屏风隔开内外,外间只设一桌一椅,桌上摆着一套素白茶具,并一只造型古拙的青铜香炉。炉内并未燃香,只有些许冰冷的香灰。
屏风之后,烛光将一个人的背影投在素白的墙壁上。那人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袭毫无纹饰的玄色常服,长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住,正背对着门口,面向墙角一座不起眼的、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黄铜小暖炉。
暖炉内,炭火正红,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了春夜的寒凉。然而,这暖意却丝毫未能化解空气中那几乎凝滞的冰冷与肃杀。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从玄色衣袖中缓缓伸出。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却透着一股异于常人的冰凉。这只手中,拈着一张裁剪工整的桑皮纸条。纸条之上,以清瘦峻峭的笔锋,书写着三个墨迹未干的字——凌云鹤。
字迹沉稳,力透纸背,仿佛蕴含着书写者某种复杂难言的心绪。
那身影静立片刻,对着那跳跃的炉火,如同凝固的雕像。窗外,风声渐紧,吹得窗纸扑簌作响,更添几分阴森。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轻飘飘消散在暖阁凝滞的空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抑或是决绝?
随即,那拈着纸条的手,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将写着“凌云鹤”名字的纸条,投入了那黄铜暖炉之中。
橘红色的火舌猛地舔舐上来,贪婪地缠绕上那单薄的纸片。墨迹在高温下迅速焦黑、卷曲,桑皮纸的边缘瞬间化作灰烬,中心部分顽强地抵抗了片刻,终究也抵不过烈焰的吞噬,蜷缩、变黑,最终化为一片片带着零星火光的黑色灰蝶,在炉膛内徒劳地翻飞了几下,便彻底沉寂下去,与炉底那些早已冰冷的余烬融为一体。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那身影始终未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名字被火焰彻底吞噬,直至最后一点光芒湮灭,炉内只剩下暗红的炭火。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或她)半边模糊的侧脸轮廓,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见到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以及下颌一道冷硬的弧度。
暖阁内,只剩下炭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名字,已焚。
这意味着,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名单上,在西厂暗桩内那位智计百出、已然触及到太多隐秘的凌云鹤,其存在的必要性,已被判定终结。他不再是被观察、被利用的棋子,而是必须被清除的障碍,是可能引爆一切的威胁。
这并非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从曹敬癸暴露自尽,到西山望云亭铁盒被起获,再到如今小德子、孙槐这条暗线隐隐有被触碰的风险……凌云鹤与裴远的存在,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已越来越接近那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核心。
不能再留了。
那身影缓缓收回手,重新拢入袖中,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或她)依旧背对着门口,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西厂暗桩的方向,又或者,是更遥远的、波谲云诡的朝堂与深宫。
“鹤唳于九皋,声闻于野……可惜了。”一个极低、极冷,辨不出男女,也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在空寂的暖阁中幽幽响起,如同鬼魅的呓语,瞬间便被风声吞没。
随即,那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侧耳倾听着什么。片刻后,他(或她)抬起那苍白得过分的手,极轻地、有节奏地在黄铜暖炉的炉壁上叩击了三下。
声音刚落,暖阁的门外,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衣人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显现,单膝跪地,头颅低垂,静候指令。
暖阁内,那玄色身影并未回头,只是以一种奇异而古老的韵律,低语了数句。话语模糊不清,似诗非诗,似咒非咒,夹杂着几个晦涩的音节,仿佛某种不为人知的暗号。
门外的黑影身形微微一震,随即更深的俯首,表示领命。下一瞬,那黑影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暖阁内,重归死寂。
那玄色身影依旧立于炉前,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炉火的光影在他(她)身后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投在屏风与墙壁上,张牙舞爪,恍若择人而噬的魑魅。
凌云鹤的名字已化为灰烬,而针对他的无形罗网,已然在这深宫最隐秘的角落,悄然撒下。风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