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天色未明,京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铅灰色之中。稀薄的晨雾弥漫街巷,却驱不散刑部衙署周遭骤然凝结的肃杀之气。
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刀剑出鞘的摩擦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将刑部衙署的正门、侧门乃至后巷围得水泄不通。来人身着褐色番役服,腰佩制式弯刀,眼神阴鸷,行动间透着厂卫特有的骄横与戾气。
东厂幡子!
为首之人,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暗紫绣金曳撒,面白无须,眼神微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正是东厂提督尚铭。他并未下马,只是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居高临下地睨着紧闭的刑部大门,仿佛在看一座即将被攻破的囚笼。
“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尚铭的声音尖细却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东厂番子齐声应和,声震屋瓦,杀气腾腾。
几乎在同一时间,衙署内部也响起一阵骚动。裴远安排在院中警戒的缇骑们瞬间绷紧了神经,纷纷抽刀在手,迅速抢占各处要害位置,与门外的大队东厂番子形成对峙之势。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裴远一身劲装,按刀大步从二堂走出,来到院门之后,隔着门缝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东厂人马和端坐马上的尚铭,心头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半扇大门,走到门外台阶上,对着马上的尚铭抱拳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卑职裴远,参见督公。不知督公大清早率众围我刑部衙署,所为何事?”
尚铭眼皮微抬,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手心,慢条斯理地道:“裴佥事,咱家奉旨办差,捉拿钦犯。有人密报,尔等刑部衙署之内,藏匿勾结反贼‘水鬼’、意图不轨之要犯。咱家特来请人。”他特意加重了“请”字,语气却森然无比。
裴远心中怒意翻涌,知道这是周显的反击,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辣!他强压怒火,沉声道:“督公明鉴,我刑部正在侦办要案,何来勾结反贼之说?此必是宵小诬陷!督公切莫听信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尚铭嗤笑一声,马鞭指向衙署内部,“咱家接到线报,昨夜尔等非法拘押之人,便是与‘水鬼’密谋的关键证犯!尔等非但不将其移交有司,反而藏匿刑部,不是勾结,是什么?裴佥事,你是要抗旨吗?”
“卑职不敢!”裴远咬牙,“昨夜所擒之人,乃刺杀朝廷命官之凶徒,与我部所查案件干系重大,正在紧急审讯之中,并非……”
“够了!”尚铭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咱家没工夫与你在此嚼舌!凌云鹤呢?让他出来见咱家!还是说,他做贼心虚,不敢露面了?”
就在这时,二堂门口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尚督公何事寻我?”
凌云鹤一袭青衫,缓步走出。他神色平静,目光清朗,仿佛门外黑压压的东厂番子与这冲天杀气都不存在一般。他走到裴远身前,对尚铭微微颔首:“督公如此兴师动众,不知凌某所犯何罪?”
看到凌云鹤现身,尚铭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芒,皮笑肉不笑地道:“凌大人,好大的架子。咱家奉旨拿人,你纵容下属阻挠,是何道理?你刑部藏匿要犯,又该当何罪?”
“藏匿要犯?”凌云鹤眉头微蹙,“督公指的若是昨夜抓获的凶徒,彼等涉嫌谋杀朝廷命官,案情未明,正在勘审,何来藏匿之说?督公所言‘要犯’,又从何说起?”
“休要狡辩!”尚铭厉声道,“线报确凿,尔等所擒之人,实为‘水鬼’同党!尔等将其秘藏刑部,阻挠东厂拿人,不是包庇反贼,便是与其同流合污!凌云鹤,你是自己交人,还是让咱家进去……搜一搜?”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随着他的话音,周围的东厂番子齐刷刷上前一步,刀锋半出鞘,寒光闪闪,压迫感扑面而来。裴远和身后的缇骑们也立刻握紧兵刃,寸步不让。
凌云鹤面色不变,心中却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尚铭此举,绝非仅仅为了抢功或给周显出头那么简单。他直接扣上“勾结反贼”的天大帽子,分明是要借此机会,将自己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可能……是想趁乱将那刀疤脸灭口于刑部之内!
绝不能让他得逞!
“尚督公,”凌云鹤声音提高,清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刑部乃朝廷法司重地,非比寻常。无圣旨明文,擅闯刑部,强索案犯,恐与体制不合。您口口声声奉旨,不知旨意何在?可否容凌某一观?”
尚铭眼神一狞:“凌云鹤,你是在质疑咱家假传圣旨?”
“凌某不敢。只是凡事需有章程。”凌云鹤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若督公确有明旨,凌某自当遵旨办事。若无线索凭证,仅凭风闻便要搜查刑部、提拿朝廷命官……请恕凌某难以从命!”
“好!好一个难以从命!”尚铭气极反笑,马鞭猛地指向凌云鹤,“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来人!”
“在!”东厂番子轰然应诺。
“给咱家……”尚铭眼中杀机毕露,正要下令强攻。
“报——!” 突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穿着西厂服色,高声喊道:“督公!厂公有令,请督公即刻前往西厂议事,有紧急军情!”
尚铭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西厂汪直!偏偏在这个时候!
那西厂番子滚鞍下马,跑到尚铭马前,低声又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尚铭的脸色变幻不定,目光阴沉地瞪了凌云鹤一眼,又看了看严阵以待的裴远和锦衣卫,最终重重冷哼一声。
“凌云鹤,今日算你运气好!”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但这事没完!咱家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我们走!”
说罢,他猛地一勒马缰,调转马头。东厂番子们虽有不甘,但也只得收刀入鞘,如同退潮般跟着尚铭迅速离去。
转眼间,刑部门前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
裴远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看向凌云鹤,只见凌云鹤望着东厂人马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脸上并无丝毫轻松之色。
“大人,尚铭他……”
“他不会善罢甘休。”凌云鹤打断他,声音低沉,“汪直插手,暂解一时之围,但祸根未除。周显狗急跳墙,尚铭推波助澜,接下来,恐怕还有更凶险的招数。”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衙署深处:“我们必须更快!裴远,立刻加派人手,严密看守那名要犯!同时,将所有证据整理誊抄,备份藏于安全之处!”
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晨曦微露,却驱不散重重阴霾。
“我们必须赶在下一波风暴来临前,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