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京州市郊,一家不起眼的茶馆包间。
竹帘低垂,隔开了外间的喧嚣,只有古朴的茶壶在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蒸腾起带着蜜兰香气的白雾。
苏晚晴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坐在硬木椅子里,每一次门外的脚步声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般微微一颤。
她不知道陆则川为何突然要见她。
是警告?是新的任务?还是……她不敢去想那个最微小的可能。
门被轻轻推开,陆则川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但没打领带,气息也比平日里显得稍许松弛。
他脱去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在她对面坐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赴一场寻常的茶约。
“路上还好吗?”
他开口,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亲手执壶,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苏晚晴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那一点暖意却让她更加紧张。
“还……还好。谢谢陆书记。”
陆则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苏晚晴鼻尖猛地一酸。
辛苦?何止是辛苦。
那是日夜不停的恐惧,是看不到尽头的煎熬,是对人性彻底失望的冰冷。
她低下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圈。
“赵瑞龙的案子,还在推进。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
陆则川的语气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平常的工作,
“考虑到你之前的情况和未来的安全,继续留在京州,或者出现在任何与过去相关的场合,都不再合适。”
苏晚晴的心猛地揪紧。
来了。最终的判决终于要来了吗?是要将她彻底放逐?
放逐到一个比京州更遥远、更陌生、守卫更加森严,永远不见天日的角落?
她攥紧了茶杯,指节发白。
陆则川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紧张,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
“组织上经过研究,考虑到你还年轻,也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决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起点。”
他放下茶杯,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苏晚晴面前。
“这是你的新档案。苏晴,二十五岁,大学毕业,考录的选调生。按照青年干部‘蹲苗’培养计划,安排你回家乡的林城,到岩台乡政府工作,先从文书岗位做起。”
苏晚晴……不,苏晴……愣住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个文件袋,又看看陆则川,仿佛没听懂他的话。
回家乡?林城?岩台乡?
不是囚禁,不是流放,是……回家?
而且是以一种全新的、干净的、甚至有前途的身份?
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她,让她一时失去了反应。
她的目光呆呆地落在那只牛皮纸袋上,普通的材质,却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
“苏晴……”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种陌生的涩意,如同咀嚼一枚初生的、未经日晒的叶片。
苏晚晴是谁?是那个周旋在赵瑞龙身边,穿着不合身红裙,浑身沾满污秽与恐惧的提线木偶。
而苏晴……苏晴是二十五岁,大学毕业,考录的选调生。每一个字都像一道纯粹的光,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那是一种她早已陌生、甚至不再相信世间真有的清白,此刻却烫手地摆在她面前,让她因长期习惯于黑暗而感到一阵眩晕和惶惑。
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晕眩的、庞大的茫然。
过去的每一天,都在算计、在害怕、在挣扎求生,最大的奢望不过是活着,不被赵瑞龙找到,不被那些肮脏的往事吞噬。
她早已不敢设想“未来”,那对她而言是奢侈品。
而现在,陆则川,这个手握权柄、心思莫测的男人,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一份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未来”推到了她面前。
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她,让她一时失去了反应。
陆则川看着她呆愣的样子,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补充道:
“岩台乡现在的党委书记,是陈海同志,陈岩石老检察长的儿子,你应该听说过。他为人正直,正在那里挂职锻炼。你在他的地方工作,安全和生活,都会有保障。”
陈海?陈岩石的儿子?那个以刚正不阿着称的老检察官的儿子?
苏晚晴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她不是去一个完全陌生、任人拿捏的环境。
她是回家,而且是到一个有正气、有依靠的地方去!
这不是施舍,不是交换,这是……一条真正的,带着温度的生路。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文件袋。
里面是崭新的户口本、身份证、学历证明、介绍信……所有的一切都天衣无缝,
照片上的她,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属于“苏晴”这个新身份的、对未来懵懂又期待的微光。
“陆……陆书记……”
她开口,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崭新的档案纸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我……谢谢……谢谢您……”
除了谢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千言万语,无尽的委屈、恐惧、绝望和此刻汹涌而出的感激,都堵在喉咙里,化作滚烫的泪水和破碎的音节。
陆则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盒纸巾推到她面前。
他安静地看着她哭泣,没有催促,没有不耐,仿佛给予她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巨大的情绪冲击和命运转折。
苏晚晴哭得不能自已。
多久了?她以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泪,早已在心外面筑起了厚厚的冰墙。
可这一刻,那堵墙轰然倒塌。
原来她不是不害怕,不是不委屈,只是不敢哭,无处哭。
现在,终于有人给了她一个能放心哭泣的理由和安全角落。
她仿佛又看到了老家院畔那棵花开如雪的老槐树,听到了母亲炊烟里熟稔的呼唤,闻到了田野里泥土久违的芬芳……
那些她以为再也回不去的简单温暖,
此刻竟然透过这张薄薄的纸,重新变得触手可及。
哭了许久,情绪才慢慢平复。
她不好意思地用纸巾擦干眼泪,鼻子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却焕发出一种许久未见的生机。
“对不起,陆书记,我失态了。”她低声道,声音还带着哭腔。
“没关系。”陆则川语气平和,
“新的生活不会很容易,基层工作很辛苦,也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但那里没有京州的漩涡,你可以脚踏实地,重新开始。忘记苏晚晴,做好苏晴。”
“我明白!”苏晚晴用力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她深吸一口气,
“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陆则川微微颔首:
“三天后,会有人送你去车站。之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他站起身,穿上外套,准备离开。
在他走到门口时,苏晚晴忽然鼓起勇气,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问了一句:
“陆书记……您为什么……要帮我?”
陆则川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世上,总该有一些缝隙,是留给光的。”
说完,他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竹帘之外。
包间里,只剩下苏晚晴,和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以及怀里紧紧抱着的、装着全新人生的文件袋。
她再次低下头,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是温暖的,充满希望的。
她知道,她抓住了那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