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轮盘残骸前,归墟剑悬在胸前,七柄锈剑的共鸣自体内隐隐响起,像老铺子半夜漏雨时瓦片敲打木盆的节奏,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
可这回不是催我起床擦剑。
是催命。
头顶裂隙还在渗着因果灰烬,一缕缕飘下来,落在剑鞘上竟发出算盘珠蹦跳的脆响。我低头看掌心,那枚桃酥虚影还冒着热气,像刚出炉没捂严实。
“行了。”我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等什么。”
话音未落,手腕一翻,将那团温热轻轻按进剑柄凹槽。
“咔。”
一声轻响,仿佛老门轴终于转到了合页处。
刹那间,六道剑意从四面八方冲来——不是杀气,不是威压,是味道。
北地雪巷里冻得发硬的烤红薯皮裂开时的焦香;
南方水镇深巷中腊肉滴油溅进炭火的滋啦声;
西域驼队歇脚时铜壶煮奶茶冒出的第一缕白雾;
东海渔村清晨收网后,咸腥海风裹着炊饼暖香扑脸而来……
全来了。
六柄水晶剑自虚空浮现,剑身透明如琉璃,内里却流动着人间烟火的颜色。它们不争不抢,缓缓落在我身后,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模样,剑尖齐齐指向轮盘核心。
血忽然动了。
从手腕一路窜上肩颈,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针在经脉里穿线。我没躲,反手抽出戒尺——哦不对,是归墟剑——在左腕划了一道。
血珠涌出,却不往下坠。
一颗颗浮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托着,排成七点星芒,正好对应七剑位置。
“各位。”我咧嘴一笑,“劳驾,借个光。”
七剑同时轻震,嗡鸣声叠在一起,竟成了小时候司徒明教我背《九章算术》时敲算盘的调子。
北斗阵,启。
天地静了。
风停,光凝,连脚下尚未凝固的虚空都僵住不动。整个世界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只等下一秒的重击。
可就在这死寂中,轮盘残核突然颤了一下。
一道声音钻进耳朵:“你不过是个被情感豢养的傀儡。”
不是夜无痕。
是他,又不是他。
是无数个碎掉的声音拼起来的,像旧账本被撕成片后又勉强粘上,字迹歪斜,语调错乱。
“你该斩断一切软弱。”
“你本应无情无敌。”
“你是执剑人,不是市井掌柜。”
画面开始闪现——万年前我持剑立于天门之上,师父跪在阶前,我一剑劈下;
诸神伏诛,天河断裂,我独坐尸山饮酒;
第九次轮回时亲手封印自己,只为重启秩序……
全是“我”,又都不是“我”。
我闭眼,没抵抗。
这些记忆确实存在,可它们是谁的记忆?是我的选择,还是别人写好的剧本?
血珠仍在悬浮,七点星芒微微晃动。阵法已成,只差最后一步——真名归位。
可那个“我”,到底是谁?
识海渐渐空白。当铺、柜台、算盘、茶渍……全都淡去。
七剑共主、轮回九世、斩天断规……也一一消散。
到最后,连“陈无咎”这三个字都开始模糊,像被水泡过的墨迹。
我快没了。
不是死,是存在本身正在蒸发。
就在意识即将散尽的瞬间,识海深处,一页泛黄纸张缓缓浮现。
不是契约,不是密令,是账本最后一页。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潦草得像醉酒后写的:
**“这次记得擦剑。”**
没有落款,不用落款。
我笑了。
笑得肩膀直抖,笑得眼泪差点冒出来。
二十七年,每天子时必起,雷打不动,哪怕外面下刀子也要爬起来把七把锈剑挨个擦一遍。
司徒明说我有病,赵无锋说我不务正业,苏红袖问过我是不是在祭祖。
我说:“习惯了。”
原来这才是锚。
不是血脉,不是使命,不是什么狗屁宿命,就是这个谁都不懂、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习惯”。
归墟剑猛地一震,剑柄滚烫,像是刚从灶膛里抽出来的铁钳。
身后六剑同时回应,水晶剑身流转的烟火色骤然明亮,北斗阵光轰然爆发,化作一道螺旋光柱,直贯轮盘残核!
“不——!”
残魂嘶吼,妄图重组记忆链条,拼出一个“完美剑主”。
可晚了。
七剑共鸣,阵眼开启,因果之力倒卷而入,将那团扭曲的意识连同所有虚假影像尽数吸入阵中。
光柱收缩,压缩,最终“啪”地一声轻响,像烧坏的灯丝断了。
夜无痕,没了。
不是逃,不是败,是彻彻底底,连渣都不剩。
我站在原地,手腕上的血还在流,但已经感觉不到疼。
七剑静静悬于身后,剑尖低垂,如臣子退朝。
这时,眼角余光扫到一点微光。
苏红袖的光茧正在收缩,不再是九尾缭绕的妖形,而是越缩越小,最后化作一个婴孩模样,眉心一点青纹,隐约显出“咎”字印记。她闭着眼,漂浮在半空,九尾只剩一线微光,轻轻缠着归墟剑鞘底部,像怕摔着似的。
我没动。
她也不需要我做什么。
另一边,持国天王的残魂缓缓浮现,金甲斑驳,琵琶只剩两根弦。他没说话,只是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身影一散,化作星尘,融入归墟剑鞘背部。
一道暗金色纹路悄然成型,形如断弦琵琶,静静伏在那里。
司徒明的气息也在剑中流转,戒尺的刻痕与“无咎”二字合为一体,偶尔闪过一丝琉璃光泽,像是他在算账时抬了下眼镜。
我低头看剑。
剑身映出我的脸——还是那副懒散样,眼下有黑圈,头发乱糟糟,左耳缺角铜钱晃荡着。
可眼神不一样了。
不是锋芒毕露,也不是悲天悯人,就是……清楚。
像睡了三天三夜后终于醒透的那一刻。
我不是为了完成谁的遗愿才提剑。
不是为了终结命运才走到这里。
我只是不想让剑生锈。
就这么简单。
脚下大地仍是一片混沌,青州城的灯火还在一点点亮起,像是谁在远处划火柴,试了几次才点着。
我站着没动。
七剑归位,阵法未散,虚空裂隙边缘仍有因果乱流游走,像没关严的煤气灶,嘶嘶漏着气。
必须有人守着。
等到法则重塑,百姓归魂,街市重喧。
我抬头看了看天。
裂口还在,但已经不再扩张。
“喂。”我对着空气说,“你要是还听得见,下次桃酥少放糖,齁得慌。”
没人回答。
但我好像听见了一声轻笑,混在风里,转瞬即逝。
归墟剑忽然轻震一下,剑尖微微偏转,指向虚空深处某处。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
我握紧剑柄,脚步往前挪了半步。
地面裂开一道细缝,一缕金光从中渗出,缠上我的靴底。
剑阵余韵未消,北斗七点仍在头顶虚悬。
我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把脸。
掌心沾了点血,还有点桃酥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