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还滴着血,右手却握得更紧了。
归墟剑悬在半空,剑尖轻颤,像是在等我说句话。可我不急。当铺掌柜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三年前有人赊账五文钱买个破瓷碗,我都记到账本上追了他十八条街,最后那人蹲在巷口哭着把铜板一颗颗数给我,我还顺手送了他一包陈年茶叶沫子:“拿去泡吧,补补气。”
现在也一样。
乱流漩涡边缘凝着一层薄光,像油锅刚冒烟时那层浮膜。归墟剑忽然嗡鸣一声,剑身倒映出无数画面:一个我坐在神座之上,脚下跪着万千生灵;另一个我披着黑袍,手中长剑插进天地脊梁;还有一个……正把青铜钥匙插进自己心口,满脸是笑。
他们都在看我。
而我,站在废墟里,衣角沾灰,袖口破了个洞,怀里还搂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七岁孩子。他睡得很熟,小脸贴在我胸口,呼出的热气一阵阵往上冒。
“你才是假的。”我对着那些影子说。
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从乱流深处传来,沙哑又熟悉:
“这次选对了?”
是师父。
我没回头。老道士每次问这话,不是在考我算盘打得准不准,就是在准备坑我下悬崖。可这一次,他没带零食,也没拍我肩膀,就一句话,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低头看掌心胎记的裂痕,血还在渗,疼得有点发麻。刚才那一刀割下去的时候,我以为斩的是因果线,现在才明白,那是心魔的引信。
真正的劫,从来不在外面。
我笑了下,自言自语:“我一直以为躲的是天命,其实啊,是怕这双手沾惯了茶渍,配不上拿剑。”
说着,我把归墟剑轻轻抵在自己胸口,正对着心跳的位置。
“若成神要扔了人间烟火,那我不成也罢。”
剑尖微动,没有刺入,反而转了个方向,斜斜指向脚下这片焦土。
就在这时,空中金光一闪,一条阶梯凭空浮现,由下往上延伸,直通云外。尽头处,一顶冠冕虚浮不动,散发着让人心悸的气息。那是三十三重天的入口,是万年来所有强者梦寐以求的登神之路。
与此同时,脚下的碎砖堆里,传来一声极细弱的哭声。
我蹲下去,用剑尖挑开一根压住小腿的横梁。是个五六岁的娃儿,脸上全是灰,右腿被砸得变了形,可看见我时,居然咧嘴笑了:“叔……叔叔,我家锅还没关火。”
我扯了扯嘴角:“赔得起。”
一剑挑开残骸,我把他抱出来放在干净些的地面上,顺手把缺角铜钱塞进他手里:“拿着,回头去无咎斋换糖吃。”
然后站起身,归墟剑高举过顶。
血月低垂,像块凝固的伤疤挂在天边。我盯着它,大声道:“我叫陈无咎!守的是当铺的门,算的是百姓的账,护的是这口热气腾腾的人间!什么天命?不过是我走过的路!”
话音落下,剑锋猛然上撩——
一道银光冲天而起,直劈血月!
剑光触及的瞬间,整片夜空如琉璃镜面般龟裂,咔嚓声连成一片。乱流剧烈震荡,无数因果线从虚空中抽出,缠上剑身,拼命往里拽。耳边响起七道声音,层层叠叠,全是历代七剑共主的残念:
“你本可超脱……”
“何必困于凡尘……”
“执剑者,当凌驾众生之上……”
我冷笑,反手将剑柄反转,掌心血痕狠狠按在剑脊上:“我若超脱,谁来给街口卖糖的老太太算那一文钱的账?!谁替这孩子回家关灶火?!”
吼声炸开,七道残念齐齐一颤,随即湮灭。
血月寸寸碎裂,化作红雨洒落大地。每滴雨落地,都发出轻微的“滋”声,像是热铁淬水。乱流漩涡急速收缩,越缩越小,最终凝成一点星光,嗖地钻进归墟剑脊。
天地静了。
风还在吹,卷着灰烬打转。我站在废墟最高处,左臂缠着撕下的布条,血已止住,但整条胳膊还是麻的。右手握剑,剑尖斜指地面,微微震颤,仿佛刚跑完百里山路的骡子,累得直喘气。
远处,一缕炊烟缓缓升起。
应该是哪家人在做饭。柴火味混着米香,顺着风飘过来。我闻了闻,肚子竟咕噜响了一声。
赵无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在我身后十步远的地方,靠着断墙,手里捏着那块“镇魂”青铜片。他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看我,眼神复杂得像当年我在当铺发现他偷喝我藏的桂花酿时的表情。
我没理他。
这种时候,男人之间不需要废话。他要是想拔剑,早就拔了;他要是还想劝我上去当神仙,也不会坐着不动。
我只问了一句:“饿不?”
他愣了下,摇头。
“撒谎。”我把剑插进地缝,腾出手从怀里摸出半块桃酥,扔过去,“师父留的,分你一口。”
他接住,没吃,盯着看了半天,忽然说:“你说……如果那天你没推开我,现在会怎样?”
我没回答。
因为我知道他在问什么。不是那场战斗,不是神魂附体,而是二十年前,老道士把我推出悬崖那一刻——如果我没活下来,如果七剑共主的血脉断了,如今这一切,还会不会发生?
可这问题没意义。
就像问一碗面少放葱会不会更好吃,问下雨天该不该收衣服一样。事情已经发生了,账已经记下了,哪有回头改账本的道理?
我拍拍裤子上的灰,伸手去拔归墟剑。
剑纹嵌入掌心的刹那,远处炊烟突然歪了一下。
紧接着,地面微微一震。
不是地震,是某种东西在地下移动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
我皱眉,俯身贴地听了一瞬,猛地抬头看向皇城地底的方向。
赵无锋也察觉到了,挣扎着站起来,脸色发白:“下面……有东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