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门的手还没收回来,脚底下那片碎瓷片突然悬在了半空。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眼花。它就那么浮着,边缘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茶渍,像被谁用线吊住了。紧接着,满地的碎片全飘了起来,一片不落,连最细小的碴儿都离地三寸,纹丝不动。
空气里开始爬黑纹,一条接一条,从墙缝、梁柱、地板裂缝里钻出来,扭动得跟活虫似的。它们不往外爬,反而往屋子中央聚,像是要围个圈。
左耳垂一烫,缺角铜钱贴着皮肤发红。我没动,只把账本往腋下一夹,右手顺势敲了三下柜台——哒、哒、哒。
这三声不算响,可屋里那些悬浮的碎瓷“啪”地全落了地,像被人猛地撒了一把沙子。
柜台后那人影动了。
他缓缓抬头,青衫袖口沾着灰,手里捏着半截断尺,动作僵得像提线木偶。可当他开口时,嗓音却变了调,又尖又滑,带着唱戏的腔:“你……终于来了。”
话音刚落,他整张脸就开始往下淌。
不是流血,也不是烂,是像蜡烛遇了火,面皮从额头往下软化、塌陷,一层层剥落,露出底下银白长发和缠着红绳的铜铃。右眼嵌着一块碎琉璃,裂痕密布,瞳孔深处有道金线忽明忽暗。
夜无痕。
我往前迈一步,靴底踩住一片碎瓷,发出轻微的“咔”声。
“你占着别人的皮囊讲书,就不怕听客退票?”我说。
他嘴角抽了抽,没笑,也没动,只是那只完好的左眼直勾勾盯着我左耳——确切地说,是盯着那枚缺角铜钱。
我抬手摸了下耳垂,铜钱微震,像是回应什么。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不是占……是借。司徒明这副身子干净,经年算账,因果清白,最适合当‘话本’的壳。”
“讲书还得挑宿主?”我冷笑,“那你这说书先生也太讲究了,连脸皮都要现撕现换?”
“你不也一样?”他忽然歪头,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轻响,“躲了二十七年,睡在柜台后头装死,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等我把你爹娘怎么死的,一句一句,讲给你听?”
我眼神一冷。
他右眼琉璃突然裂开一道新缝,一缕黑气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往下爬。他没擦,反而抬起手,轻轻拨了下发间的铜铃。
叮——
声音不大,可我太阳穴猛地一跳。
眼前画面一闪:乱葬岗,大雨倾盆,一个襁褓被扔进坑里,坑边站着穿道袍的背影。婴儿哭声刺耳,一道剑光劈下,斩断锁链,接着是火,大片的火,烧红了半边天。
我晃了下头,眼前恢复。
可地上那些木屑动了。
原本散落各处的桌椅碎片,竟自己腾空而起,一根根悬浮在空中,尖端对准我的眉心。它们无声无息地旋转,越聚越多,最后凝成三十六根木刺,排列如阵,寒气逼人。
我知道这是什么。
不是普通的妖术,是“摄魂引”。靠声音勾出记忆碎片,再用执念喂养杀招。他想用我的过去,做成刺穿现在的刀。
我正要抬手,头顶房梁“嗡”地震了一下。
一道青影从梁上跃下,宽袖一展,手中算盘横档胸前。珠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一响,星河般的光纹从盘面荡开。
“砰!”
所有木刺在离我三尺处炸成粉末,簌簌落下。
司徒明落地半跪,左手撑地,右手紧握算盘,镜片后的星河急速流转,像是被什么东西搅乱了。
他抬头看我,声音沉得不像平时那个爱叨叨的账房:“剑主小心!他在借你记忆补全自身!每听一次你的心跳,他的残魂就多一分真身!”
我盯着夜无痕。
他站在原地没动,银发无风自动,脸上剥落的皮肉已经焦黑一片,像被火烧过。铜铃不再响,可他嘴角却慢慢咧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补全?”他嘶声道,“我不需要完整。我只要他记得——记得那晚他哭得多难听,记得他师父是怎么把他塞进当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的。”
我握紧拳。
他忽然抬手,指向我耳垂:“那枚铜钱,是你娘临死前咬断的。她把它塞进你襁褓,说‘若他还活着,总会听见铃声’。”
我心头一震。
他说的是真的。
我梦里有过这个画面。女人的手很凉,力气却大得吓人,把铜钱硬生生按进我耳朵下方的皮肉,血流了一肩头。然后是剑光,再然后——空白。
夜无痕喘了口气,脖颈上的蛇形黑纹已爬到太阳穴,皮肤下隐隐有东西在蠕动。
“你以为你是遗孤?”他笑出声,“错了。你是祭品。七剑共主的命格,生来就要被斩断因果。你师父不是救你,是把你藏起来,等时辰一到,亲手献祭。”
“放屁。”我吐出两个字。
他不恼,反而笑了:“你不信?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归墟剑认你?为什么井底会浮出剑鞘?为什么司徒明守你二十七年,宁愿手臂化灰也不肯走?”
我沉默。
他缓缓抬起手,铜铃轻晃。
叮——
这一次,我没躲。
记忆再次翻涌:悬崖边,老道士背对着我,木腿支在地上,手里拎着一把锈剑。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动了动,我没听清。下一秒,他把我推了下去。
风在耳边呼啸,我伸手去抓,只扯下他腰间葫芦的一块皮。
我摔进雪里,醒来时已在当铺柜台后,耳垂疼得像被烙铁烫过。
“现在呢?”夜无痕低声问,“你还觉得,自己只是个卖破烂的掌柜?”
我没答。
司徒明却猛地站起身,算盘一转,珠光暴涨,屋内黑纹齐齐一颤,似有退缩。
“够了!”他喝道,“你的记忆是残片,拼不出真相!别拿几句疯话,就想剜他的心!”
夜无痕看他一眼,忽然笑了:“哦?归墟剑灵,你也配谈真相?你忘了你是怎么死的吗?那一剑,可是你师兄亲自砍下来的。”
司徒明瞳孔一缩。
夜无痕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声音竟带上几分悲悯:“陈无咎,你听着——我不是要杀你。我要你醒。等你想起来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等你想起你到底是谁……我会再来讲下一回书。”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枚虚幻的算盘,形状与我当铺那台一模一样。
“下一回,叫《弑师》。”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开始崩解,银发焦枯,皮肤龟裂,铜铃从发间脱落,掉在地面,滚了半圈,停在我鞋尖前三寸。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
我没听清。
但那枚铜铃,突然自己立了起来,直挺挺地竖在砖缝里,像被人插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