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酥在嘴里化开的时候,我听见算盘缝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谁用指甲敲了敲珠子。那声音不急不缓,三下,正好是卯时三刻账房先生叫早饭的节奏。
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点陈年茶渍的涩,可就是这股子混杂劲儿,让我没被头顶那股压下来的记忆碾碎。
胎记开始发烫,不是烧,是涨,像装满了不该属于我的东西——万年前站在三十三重天之上,一剑斩断天河支流的画面涌进来;群仙跪伏,血雨落在我靴尖上,连风都不敢动的画面也来了。那些曾被称作“宿命”的东西,此刻争着往我脑子里塞。
但我没躲。
因为我同时看见了另一幕:清晨雾蒙蒙的当铺门口,老道士蹲在炉子前煮茶,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手里拿把破蒲扇拍算盘,就为了把我从柜台上轰起来。他还故意把珠子拨得噼啪响,一边拍一边说:“再睡,今晚就不给留桃酥了!”
我笑了下,牙还咬着嘴里的渣。
两个画面撞在一起,一个冷,一个热;一个高高在上,一个窝在市井角落。可它们都真,都是我。
没有哪个更该被扔掉。
我闭上眼,任由这两股记忆在体内冲撞。市井的琐碎像一层油布,裹住了那柄锋利到能割裂天道的剑。锄头、毛笔、银簪……这些典当过的物件一个个浮出来,带着主人的气息、眼泪、执念。它们本该轻如尘埃,可在这一刻,却比任何神兵都沉。
耳边有风动。
我知道是谁。
“你不过是个提线木偶。”夜无痕的声音飘过来,残影站在三步外,半张脸还是蜡像般僵着,“觉醒?笑话。你的每一步都在剧本里,连吃这块桃酥,都是安排好的收尾。”
我没睁眼。
只是把剩下的桃酥全塞进嘴里,慢慢嚼。
“你说对了一半。”我说,“我是傀儡。”
他一顿。
“但谁规定傀儡不能自己结账?”
话落的瞬间,手里的算盘突然震了一下。那道裂缝里的微光彻底成型——真是半块桃酥的模样,边缘还带着我刚才咬过的齿痕。它静静躺在算盘心,像一枚印章。
我伸手,轻轻按了下去。
嗡——
整副算盘猛地一颤,归墟剑的剑意自内而外翻涌而出,却不再是一道凌厉杀招,而是化作无数细丝般的光,缠上那些漂浮的因果线。老农的锄头牵出一段旱灾后的活命钱,书生的毛笔连着一场未完成的赶考梦,寡妇的银簪底下压着三个孩子的药费……
一件件,一条条,全都缠了上来。
最后,所有光线收束,汇成一本旧账本,封面泛着金边,封皮上没字,只有一枚缺角铜钱的印痕。
我把它接住。
入手温热,像刚从炉子上取下的茶壶。
“这不是契约。”我低声说,手指抚过封面,“是承诺。你当东西,我给你活路——这才是九幽最硬的道理。”
夜无痕冷笑:“你也配谈‘道理’?你连自己是谁都没搞清!”
“我当然搞不清。”我抬眼看他,“我是陈无咎,当铺掌柜,怕冷嗜睡,最爱偷喝师父的茶。我也曾是七剑共主,斩过天道,封过战神,冷眼看众生如蝼蚁。但现在——”
我合上账本。
轰!
七彩光柱自书脊冲天而起,直贯裂隙苍穹。那些残存的因果乱流被尽数搅碎,化作星尘四散。夜无痕踉跄后退,右眼琉璃瞳裂口崩得更大,星砂如血般喷出。
“你说我不公平?”我往前踏半步,账本横于胸前,“可市井从不讲偏爱,只讲交换。你偷了太多,却从不肯付出。”
他抬手想挡,指尖刚触到光柱边缘,便寸寸化灰。
“我不是……”他声音发抖,“我只是想……记得……”
我没再说话。
只是看着他。
那一瞬,他不再是那个癫狂优雅的妖族共主,也不是什么天道碎片,就是一个被困在轮回里太久,忘了自己名字的人。
他也曾被人记住过吧。
光柱未落,余威已至。他的身影开始片片剥落,像风吹过的灰烬,无声无息。
最后一缕残影消散前,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
我没听清。
也不需要听清。
风停了。
我仍立原地,脚底未移分毫。左耳铜钱温润如常,账本静静躺在掌心,封面上的铜钱印记微微发亮。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连一丝剑意都不外泄,可若有强者在此,定会察觉——这片虚空,已不敢再轻易吞我半步。
远处,账本深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快走!时空要塌了——”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我低头看了眼账本。
封面的铜钱印痕,正缓缓转动,像算盘珠子被人拨了一下。
我抬起手,将账本横在身前,目光穿过光柱余晖,落在前方那片尚未平息的符文投影上。
它还在那里。
天帝令的轮廓若隐若现,像一张悬而未决的判决书。
我动了动手指。
账本第一页自动翻开,墨迹转金,第一行字清晰浮现:
“典当者:陈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