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经略使府,西侧,伤兵营。
一股子血腥味、草药味和腐烂的皮肉味混在一起,像一块湿透了的抹布,死死地捂在人的口鼻上。
冯渊面无表情地走过一排排地铺,脚下是呻吟,是呓语,是压抑的哭泣。
一个什长模样的汉子,半边脸用脏布包着,只露出一只独眼,拦住了他。
“你就是新来的冯边州?”
那汉子的声音,像破锣。
冯渊点了点头。
“听说,你是个探花郎?”
“侥幸。”
“哼。”独眼汉子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冯渊。
“这里不是金陵城,没地方给你吟诗作对。”
“你的手,是用来拿笔的,还是拿刀的?”
他身后的几个老兵,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冯渊的目光,扫过他们。
“都拿得。”
那独眼汉子一愣,随即笑得更厉害了。
“好大的口气!”
他从旁边兵器架上,抽出一柄木枪,扔到冯渊脚下。
“来,让爷们儿瞧瞧,你这探花郎的枪,有多硬。”
猴三想上前,被冯渊一个眼神制止了。
冯渊弯腰,捡起那杆木枪。
他掂了掂,枪身粗糙,磨得手上生疼。
“怎么比?”
“简单。”独眼汉子也拿起一杆木枪,在手里挽了个枪花。
“你能在我手上走过十个回合,就算你赢。”
“以后这伤兵营,你说什么,老子听什么。”
“好。”
两人走到院子中央,拉开架势。
风,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
独眼汉子大喝一声,脚下发力,整个人如一头下山猛虎,手中木枪直刺冯渊咽喉。
枪尖带着风声,又快又狠。
这一招,是战场上最简单,也最致命的杀招。
冯渊没有退。
他只是微微侧身,手中木枪如毒蛇出洞,后发先至,精准地点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铛!”
一声闷响。
独眼汉子只觉得手腕一麻,木枪险些脱手。
他心中大骇,连忙收枪回防。
可冯渊的攻势,已经到了。
他的枪,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直接的点、刺、拨、扫。
每一招,都又快又准,直指对方的要害。
咽喉,心口,小腹。
独眼汉子被逼得连连后退,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引以为傲的力气和经验,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像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人比武。
而是在跟一台只为杀人而生的机器。
“第五招。”冯渊的声音,平淡得像在数数。
独眼汉子一咬牙,拼着肩头挨上一枪,手中木枪横扫,想将冯渊逼退。
可冯渊的枪,却像黏在他身上一样,轻轻一带,便化解了他的力道。
同时,冯渊的脚下,向前滑了半步。
枪尖,停在了独眼汉子的眉心。
分毫不差。
周围的哄笑声,早已消失。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独眼汉子僵在原地,冷汗顺着脸颊,流进了那只独眼里,又涩又疼。
他知道,如果这是真的枪,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冯渊收回木枪,随手扔在地上。
“承让。”
他转身,走向那间堆满了卷宗的屋子。
独眼汉子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才对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
“妈的,是个硬茬子。”
他对着身后那群目瞪口呆的老兵,吼了一嗓子。
“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回去躺好!”
“从今天起,谁敢对冯大人不敬,老子先拧断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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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烛火摇曳。
冯渊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桌子,桌上堆满了账册。
这些账册,是他花了三天时间,重新整理的。
伤兵营的用度,药材的损耗,抚恤金的发放,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房叔教的法子,还真管用。”
他用的是后世的复式记账法,任何一笔账目,只要有出入,立刻就能看出来。
周梧靠在门边,灌了一口酒。
“你小子,不光会杀人,还会算账。”
“这几天,伤兵营里那些兔崽子,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冯渊没有抬头。
“我不管他们怎么看我。”
“我只知道,那些药,是拿来救命的,不是拿来喂硕鼠的。”
“那些钱,是给死人兄弟的妻儿老小的,谁敢伸手,我就剁了谁的爪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周梧都觉得后背发凉。
这小子,比边关的狼,还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白狮那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屋里的陈设,又看了看桌上那堆积如山的账册,眉头皱了起来。
“冯渊。”
“下官在。”
“你那首诗,从金陵传过来了。”
冯渊一愣。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白狮一字一句地念着。
“我手下那几个识字的文书,昨天晚上,抄了十几遍,今天早上,整个军营都传遍了。”
“伤兵营里那几个快不行的,听了这诗,都哭了。”
他看着冯渊,眼神复杂。
“你小子,有本事”
冯渊站起身,拱手。
“下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陈白狮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账册,翻了翻。
他看不懂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但他看得懂最后的结余。
“账上,怎么多出来三百两银子?”
“回大人,是下官将药材采买的渠道,重新梳理了一遍。”
“以前从三家药铺进药,如今只从一家进。量大,价钱自然就便宜了。”
“还有这抚恤金,以前是层层下发,如今由我这里,直接送到家属手里,中间的耗损,也就没了。”
陈白狮将账册放下,看着冯渊,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重重地拍了拍冯渊的肩膀。
“好小子。”
“你这探花郎,没白当。”
“从明天起,军需处的账目,也一并交给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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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冯渊成了蓟县军中最特殊的存在。
白天,他是个冷面算盘,把军需钱粮管得滴水不漏,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多拿一个铜板。
晚上,他是个沉默的武夫,在院子里练刀,练箭,一身的杀气,能把鬼吓跑。
军中的将士,从一开始的轻视,到后来的敬畏,再到如今的信服。
他们都说,冯大人虽然看着冷,但心是热的。
他来了之后,伤兵营的药,足了。
兄弟们的抚恤金,能一文不少地,送到家里了。
这就够了。
这天,冯渊正在核对冬衣的发放名录,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风里,已经带了雪的味道。
他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
那里的云,黑沉沉的,像压着一座山。
他有一种预感。
回鹘人,快来了。
可他没等到回鹘人的马刀,却等来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辽东,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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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略使府,议事厅。
地图铺满了整张桌子。
陈白狮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的东北角。
“辽东三部,叛了。”
他的声音,像一块铁。
“当年太上皇御驾亲征,打服了那群野人,将他们纳入我大吴版图。”
“可那群狗娘养的,野性难驯。这些年,小动作就没断过。”
“如今,他们竟敢公然扯旗造反,杀了朝廷派去的镇将,还围了辽阳城。”
厅内的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身形壮硕如牛的将军,一拳砸在桌上。
“他娘的!反了天了!”
“大帅,末将安牛请战!给我三千人马,我必将那群反贼的脑袋,都拧下来当夜壶!”
安牛,幽州总兵,陈白狮手下第一悍将。
陈白狮看了一眼地图,摇了摇头。
“辽东地势复杂,山高林密,骑兵施展不开。”
“而且,我们还要防着北边的回鹘人。”
“不能动大军。”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
“安牛。”
“末将在!”
“我只给你三千百精兵,皆是步卒。”
“你即刻出发,星夜驰援辽阳。”
“记住,此战,不求全歼,只求击溃。将他们赶回深山老林,保住辽阳城,就算大功一件。”
“末将遵命!”安牛大声应道。
陈白狮的目光,又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冯渊。
“大人,下官,请一同去。”
安牛一愣,不解地看向陈白狮。
“大帅,这……带个书生去,不是累赘吗?”
“他不是书生。”陈白狮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是我的边州,管着钱粮军纪。”
“你打你的仗,他算他的账。你们,谁也别管谁。”
他看着冯渊,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小子,这是你第一次上真刀真枪的战场。”
“怕不怕?”
冯渊的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残忍的笑容。
“下官的刀,早就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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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冯渊的院子里,灯还亮着。
他将一封写好的信,和几张银票,交给猴三。
“我走之后,你多保重,战场刀剑无眼。”
猴三红着眼圈,跪了下去。
“主人,您……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冯渊点了点头,将他扶起。
他又看向一旁,早已收拾好行囊的周梧。
“师傅,这次,又要劳烦您了。”
周梧咧嘴一笑,那道疤痕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
“老子这身骨头,早就该扔在战场上了。”
“能再杀几个鸟人,赚了。”
院外,传来集结的号角声。
冯渊戴上头盔,披上那件黑色的铁甲。
他推开院门,大步走了出去。
夜色里,三千百名铁甲士卒,已经集结完毕,像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安牛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看见冯渊,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冯渊没有理他,翻身上马,与周梧并排而立。
安牛举起手中的长槊,向前一指。
“出发!”
三千百人的脚步声,汇成一股洪流,向着东边的城门,涌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风,从辽东的方向吹来。
带着一股子,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