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景阳喉咙发紧，哽咽着开口：“王叔，我……”
“后生仔，”王叔没等他说完，声音冷得像结了层霜，“我跟你讲讲《周易》，要听不？”
柯景阳一怔，连忙点头：“王叔，您请讲。”
“你知道《周易》，有八八六十四卦吗？八卦里的坎卦对应着北方，晓得为什么不？”
“以前只听过八卦，还真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想听听您说。”柯景阳的声音低了些，先前的慌乱，渐渐压了下去。
王叔的指尖，在冰凉的柜台边沿上，轻轻地敲着，缓缓道来：“坎卦对应着北方，北方天气寒冷，又合着五行里的水。一年四季里，冬天是最后一季，也是最冷的时候，天儿一冷，人就难熬了。早先年缺衣少食，到了冬天，没厚衣裳能冻死人，没存粮能饿死人。挺不过冬天，那就是道迈不过去的坎；挺过去了，等春天一到，就有了新的盼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跳动的K线，“就跟股市一个样，涨涨跌跌横盘走，都是一轮轮的轮回。”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柯景阳不自觉地，应了一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不讲了，搞卫生去。”
王叔没再看他，拖着那条瘸腿，一瘸一拐地往柜台后走。营业部的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落在，散落满地的传单上，《新月科技财务造假案最新进展》《投资者维权登记表》《如何识别庄股陷阱》，每张纸片，都被踩得满是鞋印，皱巴巴地贴在地上，像极了，那些被市场收割的散户，连一点，被在意的痕迹都没有。
柯景阳站在角落，目光紧紧跟着，那个灰夹克的身影。王叔背对着他，手里攥着块，脏兮兮的抹布，正用力擦着显示屏，屏上不知是谁？用马克笔写了“死扛到底，绝不认输”八个字，墨迹渗进了，边框的缝隙里，顽固得很。可王叔擦得极有耐心，一下，又一下，直到那行字，彻底淡成了，一片模糊的灰色污渍，再也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知道为啥散户死得快不？”
王叔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磨木头。他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柯景阳，手里的抹布，在显示屏上，划完最后一道弧线，才缓缓停下。
“烂牙不拔，等着败血症。”
柯景阳的喉咙动了动，没敢接话。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怎么会不服气？这五天里，他翻遍了，所有的股票论坛，看了无数篇“跌停板抄底战法”，甚至偷偷用信用卡，套了一万块，满心想着“摊低成本”。心里总揣着点侥幸：万一来个涨停板呢？说不定就能翻身了。
可今天早上，当“停牌公告”跳在屏幕上的那一刻，最后那点侥幸，也被碾得粉碎。
王叔嗤笑一声，从兜里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保温杯，拧开盖子时，发出“咔嗒”一声响。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枸杞的甜香，混着劣质茶叶的苦涩，飘到柯景阳鼻尖。
“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王叔咂了咂嘴，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淡漠，“亏20%的时候，想着‘反弹就走’；亏到30%，就开始骂庄家黑心；等亏到40%……”他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像刀一样锐利，直戳戳地看向柯景阳，“就开始骗自己，说这是‘价值投资’。”
柯景阳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像是被人扒了外套，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心思。
王叔没再理他，拖着瘸腿走向，另一台显示器。那上面贴着张便签纸，歪歪扭扭写着“打死不卖！就是不卖，气死你”。他伸手捏住便签的一角，“嗤啦”一声撕下来，揉成个小团，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动作干脆得，没有一点犹豫。
“市场不会可怜任何人。”王叔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点冷意，“你以为你在跟庄家斗？跟上市公司斗？”他摇了摇头，冷笑一声，“你是在跟你自己斗，跟你的贪心斗，跟你的侥幸斗。”
柯景阳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我、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王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昏暗的光，落在他脸上，把皱纹刻得更深了。半晌，他从灰夹克的内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啪”地拍在柜台上。
纸上用黑笔，描画了一颗烂掉的牙齿，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止损像拔牙，疼一时，保一条命。
柯景阳盯着那张纸，突然想起小时候，老家的邻居，那人牙疼了半年，总说“忍忍就过去了”，不肯去医院。最后整张脸肿得像馒头，差点没救回来。
他抬起头时，王叔已经走远了。灰夹克的背影，渐渐融进营业部，昏暗的走廊里，只剩下那张纸，留在桌上，被中央空调吹出来的风，吹得微微颤动。
柯景阳伸出手，轻轻拿起了它。指尖碰到纸面的那一刻，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好像终于松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