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在殿内投下柔和的光斑。
顾衡是在一阵陌生而甜暖的香气中醒来的。那香气不似佛堂清冷的檀息,而是带着某种靡靡的、诱人的暖意,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鼻尖,甚至……唇畔。
他常年清修,警觉性极高,几乎在恢复意识的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对——怀中沉甸甸的,温暖柔软,绝非衾枕。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苏妩恬静的睡颜。她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僧袍,领口因睡姿而微微散开,露出一小片细腻如玉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墨色长发铺散在他臂弯和软榻上,几缕发丝甚至调皮地缠绕着他的手指。而他的手臂,正牢牢环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将她整个人紧密地拥在怀里。她呼吸均匀,脸颊红润,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那玫瑰混合着她自身暖融的香气,正来源于她发间颈侧。
更让他心神俱震的是——他自己!他竟如此自然地将她拥在怀中,姿态亲密无间,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
顾衡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头顶,又猛地褪去,留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惊骇。他几乎是弹射般地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身体急速向后退去,险些从并不宽敞的软榻上摔下去!
动作幅度之大,终于惊醒了熟睡中的苏妩。
她迷蒙地睁开眼,长睫颤了颤,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嗯……大师……怎么了……”声音含混软糯,带着被惊扰的不满和依赖。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寻找那突然离开的温暖怀抱。
顾衡却已彻底退开,站在榻边,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甚至隐隐泛着一丝苍白。他胸口微微起伏,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琉璃眸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波澜——是惊愕,是难以置信,是深深的自我怀疑,以及一种近乎失控的……慌乱。
他竟在她身边……睡得如此沉熟?甚至无意识地……
“你……”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试图用惯有的冰冷掩盖那巨大的失措,“为何在此?!”
苏妩此刻也完全清醒过来。她坐起身,宽大的僧袍滑落肩头,看着顾衡那副如临大敌、仿佛沾染了剧毒般的模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和得意,面上却露出比他还无辜委屈的表情,小声辩解:
“我……我昨晚沐浴出来,看到大师你在这里睡着了,好像很累的样子……我、我怕你冷,就想给你暖暖……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她越说声音越小,低下头,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暖床?顾衡的指尖猛地一颤。他想起昨夜净化诅咒后的极度疲惫,想起自己竟罕见地未打坐而是躺下歇息……然后……
然后便是那萦绕不去的玫瑰暖香,和怀中那挥之不去的温软触感。
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诉他,这妖孽定然是故意的!可她那副委屈无辜的模样,以及自己那失控的、毫无防备的沉睡,都让他无法厉声斥责。
那种对自己失控的恼怒,对眼前这祸水般存在的忌惮,以及那丝难以言喻的、因亲密接触而带来的陌生悸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撕裂他多年修持的冷静。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宽大的僧袍下摆因他急促的呼吸而微微波动。他需要空间,需要距离,需要立刻将这一切不该有的纷乱情绪彻底镇压!
“出去。”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狼狈。
苏妩看着他紧绷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背影,知道这次是真的撩到逆鳞了。她见好就收,乖乖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爬下软榻,趿拉着鞋子,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走到殿门边,她却又忽然停下,回头,对着他那冰冷的背影,软软地、小心翼翼地追加了一句:“大师……那个……早膳……”
“……”顾衡的背影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苏妩吐了吐舌头,赶紧溜出了主殿,心里却像偷吃了蜜糖一样甜。
而主殿内,在她离开后,顾衡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他缓缓抬起昨夜环抱着她的那只手,目光复杂地看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纤细腰肢的触感和她发丝的柔软。
鼻尖那玫瑰暖香,竟挥之不去。
他闭上眼,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心底默念清心咒,却第一次发现,那熟悉的梵文,竟如此难以汇聚成形。
该死的玫瑰香!
还有……那更该死的、不受控的凡心妄动!
主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持续了许久。顾衡背对着殿门,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另一尊冰冷的佛像,唯有微微起伏的肩背显露出其下并不平静的内心。
直到殿外传来苏妩故意放轻、却又足够让他听见的窸窣脚步声,以及她假装乖巧的询问:“大师……早膳好像送来了哦?我能不能进来吃?”
顾衡紧闭的眼睫颤了颤,再睁开时,眸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覆上了一层比以往更厚、更冷的冰霜。他缓缓转过身,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情已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算是默许。
苏妩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觑着他的脸色,见虽然冰冷,但似乎没有继续发作的迹象,便胆子又大了些,高高兴兴地坐到摆好早膳的桌案边。
依旧是清粥小菜,她却吃得格外香甜。
顾衡没有再用膳,只是坐在一旁,目光落在虚空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的佛珠,节奏却比平时快上些许。
待她用完,他方才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今日贫僧需外出前往京郊寺庙,拜访师尊。你安分待在殿内,勿要生事。”
苏妩一听,耳朵立刻竖了起来,放下勺子:“外出?去寺庙?我也要去!”她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凑到顾衡身边,“大师你带我一起去嘛!我保证乖乖的!我还没见过京郊的寺庙呢!整天关在这里,我真的要闷坏了!”
她扯着他的袖子,故技重施,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耍赖的光芒。
“不可。”顾衡的回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决。他需要空间远离她,更需要向师尊求教解惑,绝不能再带着这个随时会扰乱他心神的变数。
“为何不可嘛!”苏妩不依不饶。
“路途不便,师尊清修之地,不容打扰。”顾衡站起身,避开她的拉扯,语气冷硬,“记住我的话,安分待着。”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向殿外走去。结界在他身后开启又闭合,彻底将苏妩不满的嘟囔声和那恼人的玫瑰香气隔绝在内。
顾衡步出宫门,并未乘坐车辇,而是徒步而行。清冷的晨风拂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缕沉郁和萦绕鼻尖的幻香。他步伐极快,仿佛要借此甩脱什么,身形几个起落间,便已远离皇城,朝着京郊的山林疾行而去。
京郊,青山掩映间,一座古朴的寺庙静静矗立,香火不算鼎盛,却自有一股悠远宁静的气息。此处正是顾衡启蒙受戒之所。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寂静的庭院,来到后院一处简朴的禅房外,恭敬地躬身:“师尊,弟子顾衡求见。”
“进来吧。”房内传来一道苍老却温和的声音。
顾衡推门而入。禅房内仅有一榻一桌一蒲团,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和的老僧正盘坐在蒲团上,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顾衡在老者面前跪下,垂首不语。面对师尊,他无需隐瞒,也无法隐瞒。那紊乱的心绪和昨夜今晨种种失控,在他纯净的佛骨之下,如同白纸墨迹,清晰可见。
老僧缓缓睁开眼,目光温和地扫过自己最杰出的弟子,那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烦恼根源。他并未询问,只是静静等待着。
良久,顾衡才艰涩地开口,声音低沉:“师尊……弟子……似乎起了妄念。”他将近日之事,尤其是那妖妃苏妩如何搅乱他心神、以及自己竟在她身边无防备沉睡甚至无意识拥抱之事,简要说出。虽极力克制,但那话语间残留的波澜,又如何能瞒过师尊。
他说完,便深深垂下头,等待着师尊的训诫或是点拨他如何斩除这突如其来的魔障。
老僧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无丝毫惊讶或斥责,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近乎慈悲的微笑。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顾衡的肩膀,声音苍老而舒缓,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痴儿。”
“佛渡众生,众生皆苦。你所遇并非魔障,乃是你的‘劫’。”
顾衡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劫?”
老僧颔首,目光望向窗外悠远的天空:“既是劫,避无可避,斩不断理还乱。强行压抑,恐生心魔,反损修行。”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顾衡身上,语气深沉:“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强求避开,亦不必执着于相。观之,察之,体之,悟之……或许,方能真正渡过。”
“她于你,是劫,是考验,或许……”老僧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亦是你勘破情关、领悟更深佛法的机缘。是沉沦欲海,还是于欲海中炼就琉璃心,皆在你一念之间。”
师尊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顾衡心头,却并非他预想中的答案。
不是斩除,而是……面对?体悟?
甚至可能是……机缘?
这个认知,让他一时之间怔在原地,心中更加纷乱如麻。
“去吧。”老僧闭上眼,重新入定,“遵循你的本心。佛法无边,并非只有避世一途。”
顾衡在原地跪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对着师尊恭敬一礼,默默退出了禅房。
山风清冷,他却觉得心头更加沉重迷茫。
遵循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