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种极其诡异的平衡中又过去了一段时间。
白天的苏妩,依旧是那个在顾衡高压下“艰难求生”的笨蛋学生,只是她表演得愈发小心翼翼,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呼吸,都经过无数次计算,确保毫无破绽。然而,顾衡的试探却变得更加无孔不入,更加防不胜防。
他不再局限于数学问题本身。他会突然问起她对某篇看似无关的科普文章的看法(那篇文章的核心思想恰好与他昨晚和“S”讨论的某个前沿概念有隐喻性的关联);他会在讲解时,“无意”中用上一些只有他和“S”在深夜交流时才使用过的、非常规的术语缩写,观察她的第一反应;他甚至会改变辅导环境,突然将她带到堆满前沿期刊的书架前,观察她目光扫过那些期刊书名时的细微停顿。
苏妩每一次都惊险地避开了陷阱,用完美的愚蠢和茫然应对过去。但她也清晰地感觉到,顾衡的怀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的试探越来越接近核心。
而夜晚的“S”,与顾衡的交流也愈发深入。两人甚至开始就某个尚未发表的课题进行探讨。苏妩能感觉到顾衡对“S”的欣赏与日俱增,但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窥视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顾衡似乎在通过“S”,反向验证着关于“苏妩”的某些猜想。
这种双线操作带来的精神压力几乎达到了极限。苏妩知道,平衡即将被打破。
这一天,辅导课的气氛格外凝滞。
顾衡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讲题。他只是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苏妩,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那节奏,竟隐隐与苏妩思考到关键处无意识敲击桌面的频率相似。
苏妩的心跳开始失控。
“教授?”她怯生生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顾衡没有回应她的疑问,而是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苏妩,你平时失眠吗?”
苏妩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啊?有时候……压力大的时候会……”
“哦?”顾衡微微挑眉,“一般失眠的时候,会做些什么?看书?听音乐?还是……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
每一个选项都像一个陷阱。苏妩背后渗出冷汗。 “就……发呆,或者勉强自己再睡会儿……”她选择了一个最无害的答案。
顾衡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拿起一份苏妩昨晚交上来的、错误百出的作业,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一个因为“粗心”而犯下的、极其低级的计算错误。
“这个错误,”他的声音很平淡,“很有意思。你把7的导数,写成了1。”
苏妩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这是她故意留的破绽,一个只有真正懂的人才会觉得离谱的错误!他果然注意到了!
她立刻低下头,手指绞紧衣角:“对、对不起教授!我太粗心了……我下次一定仔细检查……”
“粗心?”顾衡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他放下作业,又从旁边拿出一张打印纸,上面正是他昨晚与“S”讨论时,对方发来的部分公式推导截图。
他将两张纸并排放在苏妩面前。
“那这个呢?”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这是‘S’就椭圆复形上同调问题给出的一个中间推导步骤。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在那打印纸的某一行,“这个7的写法,这个独特的小钩。还有这里,这个积分符号的转折笔锋。”
他的指尖又移到苏妩那份作业上,几个因为“匆忙”而显得相对自然的数字和符号上。
“还有,三天前,你‘不小心’在草稿纸上写下的那两行——虽然你立刻涂掉了,但我还记得——关于流形上L2估计的简化思路,与‘S’在决赛中破解第四题的核心技巧,有异曲同工之妙。”
顾衡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穿透一切的锐利,牢牢锁定了苏妩。
“太多的‘巧合’了,苏妩。” “书写习惯的巧合。” “思维灵光一闪的巧合。” “甚至……失眠时间的巧合。”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分。苏妩被迫向后靠去,脊背紧紧抵着椅背,无处可逃。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呼吸变得急促。
“我……”她还想挣扎,还想辩解。
但顾衡没有给她机会。他身体前倾,双臂撑在桌面上,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她睫毛因为极度紧张而的颤抖。
他不再迂回,不再试探,撕开了所有伪装,直接掷出了那个终极的、石破天惊的结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却又仿佛压抑着某种极致情绪的沙哑,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苏妩几乎停止跳动的心上:
“S——”
“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空气凝固,万物失声。
她脸上那惯有的怯懦、茫然、惊慌失措,如同潮水般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那刻意维持的、容易引人轻怜蜜爱的柔弱感也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她没有再试图辩解,也没有否认。
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再抬起眼时,那双眸子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顾衡从未见过的、属于顶尖天才特有的疏离和锐利——尽管那锐利此刻被一层疲惫笼罩着。
她迎上顾衡的目光,声音很轻,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担后的平淡:
“顾老师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这等于,是默认了。
办公室内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寂静。不再是之前那种试探与伪装对抗的紧绷,而是秘密被彻底撕开后的、充斥着巨大震惊和无数疑问的空白。
顾衡看着她这几乎是瞬间的蜕变,看着那个愚蠢怯懦的“苏妩”如同外壳般剥落,露出里面这个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真正的她。即使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亲眼见证这巨大的反差,依然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冲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被欺骗的怒意、发现真相的震惊、对那惊人天赋的确认、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烈挑战和吸引的感觉。
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冷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沙哑:“为什么?”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苏妩,你就是S。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他指了指桌上那份属于“S”的、惊艳无比的解题过程,“为什么要在我的面前,装成那个样子?”
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愚不可及的笨蛋? 为什么要忍受他那些近乎羞辱的“罚抄”和毒舌? 为什么要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来演这场旷日持久的戏?
苏妩静静地听着他的质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沉默了几秒,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却不知是针对顾衡,还是针对她自己。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顾衡,目光清亮而直接,说出的理由却简单得近乎荒谬:
“因为……”
“怕顾老师不信啊。”
怕……他不信?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顾衡的意料,让他猛地一怔。
苏妩看着他脸上罕见的错愕,继续用那种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分析意味的语气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一个期末考试勉强及格、连基础题都做不好的学生,突然跑去告诉您,她其实是匿名竞赛碾压全场的天才,解决了您出的那些难题,甚至还想和您讨论更前沿的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顾衡那双依旧写满震惊和不解的眼睛,轻轻道:
“您会信吗?”
“您只会觉得我疯了,或者是在哗众取宠,甚至是为了逃避辅导课而找的拙劣借口。”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委屈,只是一种冷静的陈述,“然后,我可能会被当成问题学生,被更加严厉地看管,或者直接被您放弃。那样的话,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藏起来。” “藏到……藏到我觉得或许有机会,能让您稍微注意到一点点不同的时候。” “或者,藏到我自己都习惯了当一个笨蛋的时候。”
她说完,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
顾衡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恶作剧、别有目的、性格扭曲……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个拥有如此惊人数学天赋的女孩,耗费如此心力扮演一个笨蛋,原因竟然如此简单,又如此……无奈。
只是因为,害怕她的真话,无人相信。
害怕她的才华,在她“学渣”的外壳下,显得如此突兀和不可信,以至于会被直接否定。
所以,她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是最辛苦的方式——先扮演一个符合他预期的、需要被“雕琢”的朽木,再试图让那光芒,一丝丝、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而他自己……顾衡回想起自己最初对苏妩的判断,那种基于成绩和第一印象的、根深蒂固的“笨拙”标签,以及之后长时间的、带着偏见和严厉的审视……
他忽然发现,苏妩的担心,或许……并不是多余的。
如果他不是评委,没有看到“S”的答卷;如果不是“S”主动找来;如果不是他捕捉到了那些细微的破绽并执着探究……他或许真的会一直认为,苏妩就是一块需要反复敲打的顽石,永远不会将她与那个光芒万丈的天才联系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涌上顾衡的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恢复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疏离的苏妩,第一次,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