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红木大门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顾震霆那带着复杂情绪离开的背影。正厅里只剩下苏妩和顾衡,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紧绷的气氛和食物的余香。
顾衡几乎是立刻松开了紧攥着苏妩的手,身体下意识地往远离餐桌的方向缩了缩,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起,刚才在餐桌上勉强维持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流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余悸。爷爷那道锐利的目光和最后那句沉重的“我信你一次”,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心头。
苏妩没有立刻带他离开,而是静静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感受着他细微的颤抖和重新升腾起的不安。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搭在了他紧绷的后背上。
“好了,没事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们回房间?”
顾衡没有回应,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身体却本能地紧贴着苏妩,像寻求庇护的雏鸟,跟着她的脚步离开了空旷压抑的正厅。
回到房间熟悉的、充满玫瑰暖香的空间,顾衡紧绷的神经才仿佛找到了泄洪口,彻底松弛下来。他几乎是脱力般地跌坐在飘窗的软垫上,背靠着冰凉的玻璃,将自己蜷缩起来,双手环抱住膝盖,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微微颤抖的发顶。刚才爷爷试图给他夹菜时,他虽然强忍着没有弹开,但身体那瞬间的僵硬和抗拒,苏妩隔着桌子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是她在桌下更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才将他即将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苏妩倒了一杯温水,走到他身边坐下,没有立刻递给他,只是将杯子轻轻放在飘窗台面上。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手掌依旧轻轻地、有节奏地抚着他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我在”的承诺。
过了好一会儿,顾衡埋着的头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来一点点,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带着浓重疲惫和迷茫的琥珀色眼瞳,小心翼翼地看向苏妩。
苏妩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轻松语气:“刚才爷爷很高兴,你看到了吗?”
顾衡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爷爷?高兴?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情绪指向自己。
“因为你今天自己用餐了,”苏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指尖轻轻点了点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自己切鱼,自己吃。做得很好,他很惊喜。”
顾衡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似乎在努力消化“自己用餐”和“爷爷惊喜”之间的联系。那对他来说,是陌生而难以理解的逻辑。
苏妩看着他那懵懂的样子,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决定趁热打铁,引入那个更重要的计划。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如同描绘一个美好的梦境:
“所以啊,顾衡,明天……”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玩”这个字眼刚落音,苏妩清晰地感觉到手下的身体猛地一僵!
顾衡刚刚因为被夸奖而稍微放松的身体瞬间再次紧绷如铁!他倏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瞳里刚刚褪去一点的迷茫被巨大的、席卷一切的恐慌所取代!那恐慌如此猛烈,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的瞳孔急剧收缩,脸色瞬间惨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再次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紊乱,喉咙里甚至溢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惊惧的抽气声!
“出去”……“玩”……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对他而言,无异于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未知的环境,嘈杂的人群,不可预测的危险……过往那些被强行拖拽、暴露在陌生目光下的痛苦记忆碎片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警报!警报!目标顾衡遭遇极端恐惧源!自我封闭防御启动!】甜甜的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
顾衡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想要将自己蜷缩得更紧,甚至想要逃离苏妩的身边!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里充满了全然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绝望!
“嘘……嘘……”苏妩的心被狠狠揪紧!她几乎在顾衡身体僵硬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她不再只是轻抚他的后背,而是以不容抗拒的、带着巨大安抚力量的动作,猛地张开双臂,将剧烈颤抖的少年整个儿用力地、紧紧地拥进了自己怀里!
她的双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牢牢地环抱住他单薄颤抖的身体,将他冰冷的、试图逃离的身体死死地禁锢在自己温暖馨香的怀抱里。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冰凉颤抖的鬓角,声音急促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强大力量,清晰地、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
“别怕!顾衡,看着我!看着我!”
“我在!我在这里!哪也不去!”
“不是一个人!我们一起!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相信我!我会保护你!像在房间里一样!像在爷爷面前一样!”
“没有人能伤害你!我保证!我发誓!”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混合着她身上那令人心安的玫瑰暖香和温热的体温,如同最强大的结界,试图将那些汹涌的恐惧潮水隔绝在外。她的手掌用力地、一下下地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脊背,仿佛要将那恐惧的寒冰拍碎。
顾衡在她紧密到几乎窒息的拥抱和一声声斩钉截铁的“我保护你”中,挣扎的力道渐渐微弱下去。但那巨大的恐惧并未消散,他依旧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泪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苏妩肩头的衣料。他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在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上绝望地哭泣。
苏妩的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脸颊更紧地贴着他冰冷的皮肤,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安抚的承诺,手掌的拍抚始终带着稳定而有力的节奏。
“不怕……不怕……我们不去很远,就去一个……有阳光、有风、有旋转木马的地方……”她的声音渐渐放得更缓更柔,如同描绘一个安全的童话,“我们坐在小马上,转啊转……只有我们两个……像在飘窗晒太阳一样……很安全……”
“我会牵着你,一直牵着……谁也挤不到我们……”
“累了我们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看别人玩……就像看窗外的云……”
“想回来,我们立刻就回来……好不好?”
她的话语编织着一个具体、可控、充满安全感的画面,用他能理解的“飘窗”、“阳光”来锚定那个未知的“游乐园”。她的声音温柔而充满诱惑,像在哄一个害怕黑暗的孩子入睡。
时间在紧密的拥抱和低柔的安抚中缓慢流淌。顾衡的哭泣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的颤抖也终于从剧烈的痉挛变成了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他滚烫的泪水依旧在流,但那份灭顶般的、想要逃离的恐慌风暴,似乎终于被苏妩用尽全力构筑的“安全结界”艰难地遏制住了。
他不再挣扎,只是像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幼兽,软软地瘫在苏妩怀里,脸深深埋在她馨香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心的气息和温度。环抱着苏妩腰的手臂,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
苏妩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心中稍定。她依旧维持着紧密的拥抱,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带着一种确认的意味:“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有旋转木马的地方?就像……一个新的飘窗?我保证,很安全,我会一直在。”
怀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软了下去。顾衡埋在苏妩颈窝里的脑袋,极其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上下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清晰有力的点头。
更像是一种在巨大恐惧和疲惫中,被最深的依赖和信任所驱使的、微弱到极点的……应允。
一个用尽了所有力气,才从恐惧的泥沼中挣扎着给出的、无声的承诺。
苏妩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欣慰和无比沉重的责任感所填满。她收紧了环抱的手臂,下颌轻轻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温柔:
“好。我们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