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诗学与日常的神圣性
——以树科《身边嘅风景》为镜的诗学考察
文\/元诗
在汉语诗学的宏大谱系中,粤语诗歌始终以一种坚韧的方言美学挑战着官话书写的垄断性。树科的《身边嘅风景》恰如一枚棱镜,折射出岭南诗学特有的在地性与超验性。这首诗表面以俚俗粤语写就,内里却暗合中国诗学“即目即事”的传统——从陶渊明“此中有真意”到王阳明“心外无物”,皆在粤语的口语节奏中获致当代回响。
首节“唔知做乜嘢鬼\/唔知喺鬼迷心窍咗”以双重否定建构悬疑语境,看似混沌的表述实则暗藏诗学机锋。“撞邪”作为岭南民间信仰的特定意象,与屈原《九歌》中“灵偃蹇兮姣服”的巫觋传统形成互文,使日常经验瞬间蒙上超自然色彩。这种鬼魅化叙事恰是粤语诗歌的重要特征:既承袭楚辞瑰奇想象,又融合广府民俗的现世鬼魅学。
诗人旋即引入童年经验“细细个,噈信:\/秀才唔出门\/嘟知天下事”,此处化用的谚语实则解构了传统认知范式。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强调精神游弋的可超越物理空间,而树科以粤语俚俗性消解了这种精英主义叙事。“秀才”在此并非士大夫象征,而是每个普通粤语使用者的精神原型,暗示知识获取的民主化进程。
第二段叙事视角发生微妙转换:“不知几钟意去玩\/去见识,去旅行”采用儿语式重复,暗合维柯《新科学》所述原始诗性思维。但诗人旋即揭示认知悖论——“卒之次次同己己\/唔使睇到嘅\/心度谂到嘅\/有模有样,一模一样”。这组排句完美诠释了现象学“意向性”概念:意识总是关于某物的意识,内心图景与外部世界存在先验统一性。王阳明《传习录》 “岩中花树”公案在此获粤语诗学阐释:“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的哲学命题,被转化为“心度谂到嘅”与现实“一模一样”的方言表达。
结尾的狂欢式宣言尤具诗学价值:“嘻嘻,牛皮唔喺吹嘅”以市井俏皮话解构传统诗教的庄严性,这种诙谐美学源自岭南木鱼书、粤讲等民间说唱传统。而“三江!岭南!诗国……”的排比,实则构建了地理空间与文化空间的叠印地图。韩愈贬谪岭南时“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荒蛮意象,在此被重构为诗意盎然的“诗国”。这种地域认同的文学建构,恰如宇文所安在《中国文学的瑰宝》中指出的:地方性写作往往是对中心书写的创造性偏离。
全诗最精妙处在于标题“身边嘅风景”的哲学解构。“身边”暗示现象学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风景”则对应中国画论的“可游可居”。但粤语语气助词“嘅”颠覆了静态观照,使风景成为动态生成的过程——这恰与海德格尔“在世存在”(In-der-welt-sein)概念暗合:人不是客观世界的观察者,而是参与意义生成的存在者。
从诗体学角度考察,树科创造性融合了三种传统:一是岭南竹枝词以俗语入诗的特征,二是现代主义诗歌的元叙事技巧(诗中反复出现的“谂”“知”等认知动词),三是后现代式的语言游戏(如“鬼迷心窍”与“撞邪”的语义循环)。这种杂交诗体正如巴赫金所说的“杂语”(heteroglossia),在单一文本中容纳多重语言意识。
该诗的时空标注“《诗国行》2025.7.26.粤北韶城沙湖畔”本身即具深意。韶关作为六祖惠能弘法之地,是禅宗“不假外求”思想的发祥处;沙湖的岭南水乡意象又与诗中“三江”呼应。这种时空锚点将瞬间感悟纳入历史长河,使口语诗歌获得史诗般的厚重感。
纵观全诗,树科成功实现了粤语诗歌的本体论突破:一方面坚持方言的在场性(如“乜嘢”“噈似”等语气词的不可译性),另一方面又超越地域限制,触及人类普遍的认知困境。这种“在地的普世性”(glocalization)正是当代汉语诗歌的重要走向。该诗启示我们:真正的诗国不在远方,而在每个人用母语构建的日常风景之中;当诗人以粤语说出“牛皮唔喺吹嘅”时,他实际上在践行陆机《文赋》 “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创作理想——只不过这次,千古诗心被装进了广府街巷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