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沈文琅昏迷的第五周。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变黄、凋落,在萧瑟的秋风中打着旋儿飘零。公寓内的气氛却仿佛凝固在了一种恒定的、压抑的低温状态。林医生的来访频率固定为每周两次,带来的消息依旧是“生理指标稳定,神经系统反应微弱,意识恢复……仍需等待”。这“等待”二字,像一句没有尽头的咒语,悬在每个人心头。花咏维持着规律的探视,处理公务,与医生沟通,他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稳定着这艘在绝望之海上漂泊的孤舟。高途则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近乎停滞的时光里,发生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缓慢而深刻的变化。
他对沈文琅房间的探视,已经从最初充满挣扎的仪式,变成了一种近乎日常的习惯。那把椅子与床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被挪近了半米。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会忘记时间的流逝。那些碎语也不再仅仅是描述性的句子,开始夹杂更多个人化的、细微的感受,尽管依旧避免触及核心的伤痛。
“今天天气倒是好了,有太阳,不过风很大,吹得窗户响。”
“我试着热了牛奶,还是糊了……好像永远也学不会。”
“昨晚梦见……一片雪地,很冷,醒过来手脚都是冰的。”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少了些最初的滞涩,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他说话时,目光不再总是游离,开始更多地落在沈文琅的脸上,观察着他沉睡中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那偶尔颤动的睫毛,那几不可查微蹙的眉头。他开始意识到,沈文琅并非完全静止的物体,他的身体内部,或许正进行着不为人知的、缓慢的修复或挣扎。
这种观察,催生了一种新的、更进一步的冲动——触碰的欲望。
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是在一个异常安静的午后。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在沈文琅苍白的手背上投下一小块光斑。那只手静静地放在白色的被单上,指节分明,却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高途看着那只手,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好奇和……一种近乎怜悯的酸楚。这只手,曾经签下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文件,曾经在琴键上笨拙地练习过简单的旋律,也曾经……在失控的边缘试图抓住什么。而现在,它只是无力地垂落着,冰冷而脆弱。
鬼使神差地,高途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指尖在空中颤抖着,犹豫了许久。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恐惧、抗拒、一种背叛自己恨意的羞耻感,但还有一种更强大的、想要确认某种“存在”的渴望。最终,他的指尖极其轻缓地、像触碰易碎的琉璃一样,碰触到了沈文琅的手背。
触感是冰凉的、干燥的,带着一丝属于病人的、微弱的弹性。那一瞬间,高途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回了手,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紧张地盯着沈文琅的脸,生怕他突然醒来,用厌恶或愤怒的眼神看着自己。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沈文琅依旧沉睡,呼吸平稳。
这次短暂的触碰,像打开了一道隐秘的闸门。之后的日子里,高途开始尝试更长时间的、更直接的接触。他先是再次尝试握住沈文琅的手,这一次,他停留了几秒钟。他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温度比手背略高一些,但依旧低于常人。他用自己的掌心,极其笨拙地、试图温暖那只冰冷的手,动作生涩得像个从未接触过他人的孩子。这种肌肤相触的感觉陌生而奇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这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却又隐隐有种……被安抚的错觉?仿佛通过这种接触,他也能确认自己的存在,确认这段扭曲的关系中,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承受着无声的煎熬。
另一次更亲密的接触,发生得有些突然。那天下午,高途正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低声说着话,内容是关于窗外一只迟迟不肯南飞的孤雁。忽然,他注意到沈文琅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一小片枕头。
高途的心猛地一紧。是疼痛?是做噩梦?还是身体出现了什么不适?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有些慌乱地冲到卫生间,拧了一把热毛巾(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笨拙),又快步回到床边。他站在那儿,手里攥着温热的毛巾,再次陷入了犹豫。擦汗……这动作太过亲密,太过……像一个照顾者。这与他长久以来固守的“受害者”和“旁观者”的身份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但看着那不断渗出的冷汗,一种更基本的、近乎本能的不安压倒了一切。他咬紧下唇,最终弯下腰,用毛巾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文琅的额头和鬓角。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损的古董。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的皮肤,那微湿而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麻。他能清晰地看到沈文琅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快速转动,眉头也比平时蹙得更紧一些,仿佛正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没事的……”高途擦拭着,用极低的声音,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道,像是在安慰对方,又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只是出汗了。”
擦完汗,他像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任务,虚脱般地坐回椅子上,心脏依旧跳得厉害。他看着沈文琅似乎因为汗被擦去而略微舒展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他做了什么?他在照顾这个他应该恨之入骨的人。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荒谬和背叛感。但另一方面,那种因为完成了一个具体“动作”而带来的、微弱的“做了点什么”的感觉,又奇异地缓解了他长期以来的无力感。
这些试探性的触碰,如同在黑暗的冰面上凿开的小孔,微弱,却透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高途没有意识到,他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扭曲的方式,重新建立与沈文琅的连接。这种连接建立在沈文琅的无意识之上,建立在疾病和脆弱的基础之上,但它确实在发生。恨意依旧是他情感的底色,但在这片沉重的底色之上,开始浮现出一些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定义的线条。而这一切,沉睡中的沈文琅,一无所知。他依旧被困在意识的深渊里,独自对抗着内部的风暴,对外部世界这悄然的、矛盾的变化,毫无察觉。
(感谢功德阁的聂天送来的“用爱发电”为您专属加更
海阔任鱼跃
天高任鸟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