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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欧阳林与秦岳仍在厅后静坐练功,内息往来,呼吸绵长。唯有高陵山搬了几张桌子,在大厅中央搭起一张临时的床铺,随意而眠。夜色沉沉,火光渐息,整座天下楼中弥漫的血腥气味渐渐散去。那些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碗筷,也只是被人草草扫到一处,堆在角落里。昔日富丽堂皇的大厅,如今满目狼藉,残破之中透着几分冷寂。

几人都明白此刻时局紧迫,生死未卜,再无心力去清理这些痕迹。好在这几日汴京城中风声鹤唳、动荡不安,再无人敢登门饮酒作乐。天下楼一改往日喧嚣,只剩风声在檐下回荡。白日里,他们外出探听消息;夜里,各自修炼内力,只盼在乱世的风暴降临之前,能多积一分底气以自保。就这样,几人暂栖于血与静之间,勉强度日。心底都清楚——这份短暂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喘息。

猛然间,高陵山陡然睁开了眼睛,耳畔传来楼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起初尚远,渐渐逼近,脚步凌乱却急促,隐隐的还能听到几声压低声音的呵斥和咒骂。高陵山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片刻,随即翻身而起,右手顺势抄起身旁的长刀,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过一抹寒芒。他嘴里仍故作轻微的鼾声,呼吸绵长不绝,而整个人却在瞬息之间收敛了全部气息,腰背微伏,脚步轻移,悄然无声地隐入门口的阴影之中。他凝神屏息,双目微眯,掌心微紧,整个人宛若一只静伏的灵猫,等待着外面来人的靠近。

脚步声渐渐逼近,从远处的街巷传来,起初零散,继而有序。终于,那脚步停在了天下楼的大门前。高陵山屏息凝神,早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双耳之上,他耳力极佳,听得分明,门外足足有四个人,似是在押着一人前来。那几人的步伐轻盈稳健,落地无声却透着劲力;偶尔传来的金铁轻响,正是兵刃相碰之声。高陵山心头一沉,暗道:这些人身手不凡,绝非寻常来客。

他眼神微微眯起,刀柄在掌中被他握得更紧。口中的鼾声如雷,打着旋的越来越高,越发显得睡梦之人睡得是香香甜甜,以此掩去体内暗涌的真气。脑中思绪却是在转瞬间连番转动,不知道究竟是要立刻大喝一声,提醒欧阳林与秦岳一同杀出,抢得先机;还是该暂且按兵不动,待对方踏入厅中,再猛然出手,一击制敌?不过又想起欧阳林和秦岳练功正值关键时刻,万一贸然打扰反而不美,念及此处,他心意已决,目光愈发冷冽。至于自己的身家性命,能否逃得活命,他却早已抛诸脑后。

“嘟——嘟——嘟——”正当高陵山胡思乱想之际,屋外那几人竟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前,轻轻叩响了房门。那敲门声不重,却在深夜里分外清晰,如同一柄细针,直刺入人的心头。高陵山心头一惊,呼吸微顿,但嘴里仍旧打着呼噜,不敢有丝毫异样。心中暗暗思量:这几人究竟何意?若是来敌,为何还要敲门?若是寻常客,又怎会在这深夜潜来?他强自稳住心神,装作熟睡之人被扰的模样,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几声,含混不清,似梦似醒。紧接着,呼噜声又重又响,如闷雷翻滚,震得门外一时寂静无声。

门外之人似是愣了一下,呼吸声猛地一滞,随即传来几声压低嗓音的轻笑。那笑声不大,却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隐隐透着几分无奈与心疼之意,仿佛在叹息什么。片刻后,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先前略重了几分,节奏清晰而克制。接着,一个声音微微提高,穿透门板,字字清楚地传入屋中:“在下乃西路种家军门下,特来求见秦旗牌官、欧阳公子——有要事回禀!”那声音正大光明,中气十足,透着几分清亮。语气中既有急切,又带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听来诚恳正直,半点不带虚伪与阴邪。

高陵山在门内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却仍疑云密布——这等时局之下,谁敢轻信外人?他眉头紧锁,手中长刀微微一抬,心念翻腾,拿不定主意。正当他犹豫之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铿锵如金石:“山河破碎,何以为家——口令!”

高陵山猛地回首,只见欧阳林与秦岳两人已现于身后。两人皆是一身劲装,神情肃然,目光如电,周身透着逼人的英气。原来那几人自远而来时,后院静坐练功的二人早已察觉。鱼龙佩所载内功果然玄妙非常,真气周行百骸,通彻四肢八脉,令二人耳聪目明,心神如镜。方圆百步之内,哪怕一只蚊虫振翅之声,也难逃他们的双耳。

那数人押送而来的脚步节奏、喘息起伏,二人自始便听得分明。只是当时正行功至关键之境,不敢轻动;况且高陵山应对稳妥,亦无须他们出面。直到方才门外两度叩门求见,二人运功已满,行气归元,功行一个周天,这才闪身而至,现身大厅。恰在此时,门外之人自称西路种家军门下。欧阳林目光一凝,秦岳上前一步,沉声喝问——昔日白河沟之战的军中密令。

“血沃中原,便是归处!”门外的声音答得斩钉截铁,语气铿锵,毫无迟疑。那一句掷地有声,在夜色中回荡,透着铁血与信念。秦岳与欧阳林对视一眼,眼中寒光一闪,却仍未开门。秦岳声音低沉而坚定,再度问道:“那日白河沟大疫,景军医用了何药救治大军?”

门外那人微微一笑,语调平和从容,带着几分自信:“回将军,是欧阳公子进献的蚺蛇水胆,善能止泻,救得我军上下无恙。”话音方落,屋内三人心头同时一震。那蚺蛇水胆一事乃是白河沟旧战的机密,除当日几位亲历者外,旁人绝不可能知晓。下一瞬,只听“吱呀”一声,大门被猛然推开。木门震颤之声回荡在空旷的厅堂之中。欧阳林与秦岳面色一松,心中一股压抑许久的喜意猛然涌上胸口。两人几乎同时上前,推开厚重的门扉,激动得连指尖都在微微颤动。那一刻,仿佛所有的疑虑、警觉与寒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气息冲散。

说起来,欧阳林与秦岳在白河沟的那两年岁月里,与这些种家军弟兄同生共死,血战沙场,早已结下了不折不扣的生死之谊。那是刀光血影中淬炼出的情感,一声呼喊,便能以命相托。而自班师回朝后,又是一年光阴匆匆而逝。这一年间,天下风云变幻,祸乱接踵,世事如倾塌的山河,让几人身不由己地被命运的车轮卷挟向前。直到此刻重逢,他们方恍然察觉,昔日的并肩与笑语,竟仿佛已隔了一整个乱世。

那几个种家军的同袍来得匆急,连寒暄都顾不上,只是将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狠狠摔在地上。那人喉中闷哼一声,声音低沉而嘶哑,身躯蜷缩成团,几乎已经失去了人的形状。欧阳林、秦岳和高陵山定睛看去,只见此人浑身血迹斑斑,皮肉模糊,嘴中牙齿尽数被敲落,四肢尽断,气息奄奄,如同一条被丢弃的死狗般瘫在地上。

秦岳与欧阳林眉头微蹙,神情微冷,正要开口责备他们下手太过狠辣,违背了种大帅不准对平民下重手的铁律,就看到为首的那名种家军战士已然笑着摆手,声音粗哑:“放心,我们并未违背大帅的命令。”说着,他抬脚轻轻踢了踢那人的肩头,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屑:“这厮是我们巡逻时撞见的小贼,鬼鬼祟祟地在那‘神兵营’门口窥探。哼,也是这小子命薄明浅,偏偏遇上了我们几个兄弟。还没来得及问话,他竟敢当众拔刀相向,结果反被我们拿住。”

他说着猛地啐了一口,神情间满是不屑与厌恶。紧接着,他俯身伸手,拉开那人的衣襟,只见胸口处赫然纹着一个带水波纹的骷髅头印记,分明是壬葵水堂的标志。欧阳林、秦岳和高陵山对望一眼,神情骤然一惊,随即又露出了欣喜的冷笑。为首的那名种家军士缓缓的说道:“看到这东西,我们便知道抓到了大鱼。一路押解而来,怕这小子自尽身亡,保全命令,这才拔了他的牙,折了他的四肢,也算是为那无数冤魂出了口恶气。”

话音落处,他猛地挥了挥,吊儿郎当的轻轻挥了挥手,漫不经心的说道:“走了,走了,天下不太平,我们还得巡街去了。”几个人消瘦的身子摇晃着慢慢的踱出了天下楼,唯有轻轻的一句话,带着冰冷的寒意与杀气,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欧阳林和秦岳的耳中:“好兄弟,为大帅报仇。”

这声音沉沉地撞在厅堂之中,久久不散。秦岳与欧阳林心头一震,只觉胸口热浪翻涌,眼中不觉已盈满泪水。两人不约而同地挺身站立,右拳重重击在胸膛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如同战鼓低鸣。他们目送那几位昔日同袍离去的背影,身形虽瘦,却依旧笔直如松,在夜色与风雨中渐行渐远。欧阳林和秦岳不约而同的低声喃喃,声音几乎被风吞没:“种家所属,为国为民,死不旋踵。”

秦岳、欧阳林与高陵山目送几位种家军的同袍背影消失在雨夜深处,这才缓缓转身。厅中灯火摇曳,空气里仍弥漫着血与泥的气息。三人默然无声,只是目光同时落在地上那名壬葵水堂的府兵身上。

那人被反绑四肢,嘴中牢牢塞着破布,气息虚弱,面色青灰,眼中满是惊惧与绝望。血与汗混在一起,从鬓角滑落,在地板上凝成一片暗红。

良久,欧阳林神色冷峻,缓缓开口:“高前辈,劳烦去库房取一棵千年人参来。”高陵山微微一怔,随即会意。那一瞬,他眼底闪过一抹阴冷的光,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种大仇得报,切齿拊心的快意。他嘎嘎怪笑几声,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嘶哑,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一碗浓稠的人参汤被他端回,热气袅袅。他捎带着还取来一把小刀与几个小罐,整齐地摆在那府兵的面前。高陵山双目如火,气息沉重,唇角牵起一丝残忍的笑意,缓缓道:“小子,你有福了。”他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脸颊,声音低沉阴冷,“这可是上好的精盐、白糖,一般人想要还用不着呢。”

秦岳与欧阳林脸上都浮现出一丝不忍,但此刻情势危急,容不得半分迟疑与心软。两人对视一眼,心念一转,便各自收敛神色,硬下心肠。屋内的气氛凝重的如同水珠从空中滴落。两人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名瘫在地上的壬葵水堂府兵,目光如同看向一只寻常的猫狗畜生,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活人。秦岳冷笑一声率先开口,不待一声感情,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小子,听好了,别打什么主意,也别耍花招。把你知道的,全都原原本本地交代出来。我能做主,让你死的痛快一点。如若不然……”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下巴往旁边狞笑着的高陵山微微一点:“这位高大爷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你们水堂欠他的命债,可不止一条。若是让他动手,我保证他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陵山闻言咧嘴一笑,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恐怖和凶狠,他正低着头把玩着手中匕首,刀身遍布着铁锈,刀刃坑坑洼洼,斑驳不以,倒像是一柄生锈的钢锯一般,唯有刀尖雪亮,在灯光下闪着若隐若现的寒光。话音未落,欧阳林也缓缓上前,指了指桌上那碗浓浓的参汤,声音平静却透着寒意,一字一顿道:“放心,就算你求死,我们也不会让你如愿。喝下去,你想死都死不了。”

说罢,欧阳林缓缓俯身,伸手扯开那名府兵嘴上的绑绳,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接着,他不由分说,抄起那碗浓浓的参汤,毫不迟疑地一把灌入那府兵的喉中。

府兵被呛得面色通红,喉咙剧烈起伏,咳得胸口发闷,连连喘息。可还不等他缓过气来,体内便已觉出异样,一股炙热的气流自小腹缓缓升起,转瞬间流窜四肢百骸,滚烫如火。那股暖意一路直冲至胸口,连同精神也渐渐振起。方才因断手与被缚而麻木的疼痛,此刻反倒更清晰了几分。

他心中一惊,方才才真正明白那年轻人所言“吊命的参汤”并非虚言。思及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余光一瞥,正见高陵山手中那柄斑驳的匕首;又瞥见桌上依次排开的白盐与糖粒,心头一紧,背脊顿时一阵发凉。

尚未来得及多想,秦岳的声音已如雷霆炸响。只听他厉声喝道:“你们的亲王——闫海陵,现在何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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