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猎户再不敢多生旁枝,额头上的冷汗还未干透,便恭恭敬敬地躬着身子起身,满脸堆笑地在前方领路。众人紧随其后,却忽然注意到,留在原地的那几个年纪稍小的孩童,一个个满脸菜色,神情呆滞。破旧的衣衫挂在他们瘦削的身子上,松垮得像挂在枯枝上的破布条;裸露的手臂与小腿上,还带着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血迹尚未干透,殷红在雪光下格外刺目,显然是方才不久才留下的。
见到众人到来,那几个孩子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目光空洞,既不跑,也不闪,像被冻僵的兽儿一般僵立着。王猎户神情骤冷,眉梢一挑,佯作厉声呵斥,抬手一挥,作势吓唬。那几个孩子这才猛地一颤,慌乱地四散开去。只是他们的动作迟缓,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像踩在尖锐的冰碴上,带着一种令人说不出的压抑与心酸。
做完这些,王猎户才讪讪地扯出一抹笑,佯作随意地摆了摆手,赔笑道:“这些倒霉孩子啊,野得很,不知道哪儿摔的,搞得一身破皮烂肉,天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可众人心里都清楚,那些伤口分明不是普通的摔伤擦伤,皮开肉绽的形状和深浅,怎么看都像是被鞭打或虐待留下的痕迹。高莲气得指尖发颤,呼吸骤然一紧,正要冷声开口质问,却突然感到一阵轻轻的触感,低头一看,是秦梓苏柔柔的小手正悄悄捏了捏她的指尖。高莲猛地醒悟,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唇边的怒意生生压下,面上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跟着众人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去。
一路走来,高莲与秦梓苏故作无知少女的模样,东张西望,指着屋檐下挂着的农具、窗户下的花架和蜿蜒的瓜藤,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大声笑闹,像初到乡间的闺阁小姐一般兴奋好奇。秦岳和欧阳林也心领神会,陪着笑声随口解释几句,可话里多是似是而非、前言不搭后语,错漏百出,活脱脱像一出尴尬的拙劣戏。走在最前面的王猎户听着,只觉得额头青筋一跳,尴尬得直翻白眼,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连连干咳两声,借着声音掩饰心底的不屑。
随着几人的深入,村中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两侧,屋舍参差,炊烟袅袅升起,缓缓在寒风中散开,像是寻常人家晚炊的模样。然而,众人屏住呼吸细细一嗅,却意外地没能闻到应有的饭香,空气里只有淡淡的柴火味,冷冷地扑在鼻端,空落落的,叫人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凉意。
走得再深些,那股异样愈发明显了——整个村子看似灯火通明,屋檐下的灯笼被寒风吹得轻轻摇曳,映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可偏偏有不少屋子,炊烟缭绕,烟柱直直升上夜空,却没有半丝灯光透出,窗棂下漆黑一片,仿佛一口死寂的深渊,静得令人心底发凉。而这一路走来,竟没有听见一声狗吠,连村中傍晚惯常回笼的鸡鸭鹅,也没有半点动静——没有嘎嘎的叫声,没有扑腾的翅膀声,只有风掠过青石小巷时带起的呜咽,冷得让人脊背发寒。
更有甚者,整个村子里还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厚重的土腥气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腥臭,但是当几人在仔细去探查之时,这味道确实清清淡淡的随风飘散,怎么也抓不清楚来源在哪里。
又往前走了几步,秦梓苏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指向远处,声音里带着几分天真好奇:“咦,那是什么地方?”
众人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处高大的建筑,隐隐立于夜色中。那屋子修得极为高大,屋檐飞翘,斗拱层叠,在昏黄的月光下显得富丽堂皇;然而那富丽之下,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与压抑。屋内似乎亮着一盏斗大的长明灯,昏暗的光影透过狭窄的窗棂,映得门楼口一片幽深。而那门楼却显得格外低矮狭窄,像一张森冷的嘴,死死地扣在地面上,让人一望之下心底莫名发凉。
王猎户心头“咯噔”一下,暗暗叫苦:这些公子小姐的好奇心也忒重了些,明明自己一路刻意绕开,竟还是被他们注意到了。他心底暗暗恼火,却不敢露半分,立刻挤出一副恭顺笑脸,点头哈腰地解释:“几位公子,这里是我们村的祠堂,里头点着长明灯供奉祖宗牌位。除了初一十五,或是村里有大事,我们平日都不会进去,怕冲撞了祖宗神位,一般也不会让外人观瞧。”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掠过一抹寒意。此刻他们更清楚,这祠堂正是萧胜口中“接待大人物”的所在。如今近距离看去,那压抑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果然处处透着诡异。只是碍于情势,谁也不敢声张。秦梓苏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低声嘟囔着:“这种吓人的地方,就算请我去,我也不会去的。”
王猎户暗暗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立刻弯着腰,带着几位“公子哥”快步向村深处走去。这个村子不大,可里面的道路却像故意布下的迷阵般,横七竖八,七绕八绕,几乎没有章法。昏黄的灯影下,墙影交错,巷道一条连着一条,转过一弯又一弯,方向早已模糊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寻常人一旦踏进来,只怕转不了多久就要失了方向。
岳飞、秦岳、欧阳林与秦梓苏却不动声色。每走几步,抬手点指,或假装随意东张西望,借着极短的空隙暗暗记下路口与方位,步伐表面悠闲,眼神却冷静而锋锐——那是一种西路斥候兵在敌阵中才有的冷冽警觉。
终于,王猎户领着几人绕过最后一条狭窄的小巷,来到一处高大的院墙前。只见那院墙足有两丈高,青砖黛瓦,院门前灯火通明,光影如昼。一伙家丁早已列成两列,簇拥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员外,笑眯眯地等候着几人。
欧阳林、秦岳几人抬眼望去,只见那位员外年约四旬开外,身形并不高大,却被圆脸、圆眼、圆肚子衬得格外显眼。脸上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容,唇角弯弯,似乎一派慈眉善目的模样。右手里正有节奏地盘着两颗乌黑发亮的铁球,随着掌心的转动发出轻轻的“咔嗒”声,左手则随意垂在腰间,姿态看似从容不迫,一团和气,像是一个大肚子弥勒佛,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
他身上披着一件绛红色的员外服,织着五福捧寿的图样,金线勾勒在灯火下闪烁微光,颇显华贵。其身后左右,七八名家丁列队而立,尽是黑色紧身短打的装束,手里提着“气死风”的大灯笼,火光摇曳映在他们低垂的面庞上。众人低眉顺目,神色恭谨,簇拥着这位员外出场,烘托得他宛如众星拱月般气派。
秦梓苏依旧装作脚踝扭伤的模样,借着夕阳余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山来,靴子上已沾满了泥水,身姿看起来愈发楚楚可怜。高莲脸色略显苍白,衣衫上沾着些许尘土与泥渍,此刻正扶着秦梓苏虚弱地站立。
王员外的目光飞快掠过二人,先是落在她们略显疲态的容颜上,眼底瞬间浮现出一丝不屑,随即又滑过一抹若有若无的淫邪笑意。然而那笑意转瞬即逝,眨眼之间便已消散无痕,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满脸和善的笑容,好似方才不过是错觉。
接着,他的目光如刀锋般迅速一扫,落在秦岳与欧阳林身上。几人的衣衫虽带着旅途的风尘与泥痕,却无一不是上好丝绸,纹饰华美精致,针脚繁复考究,显然出自名师之手,价值千金,绝非寻常人家所能穿得起。
而站在最前的岳飞,更是显眼。身上虽穿着寻常禁军的官服,看似并不奢华,然而腰畔的刀鞘却用上好的鲨鱼皮裹以金银丝线,细密交织成纹,刀柄末端更镶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宛如烈焰跳动。那股逼人的锋锐与贵重,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王员外心中顿时有数,面上的笑容更盛,几乎要将两腮撑裂。他快走两步迎下台阶,衣袖一展,伸手虚引,嘴里连声笑道:“我说今夜喜鹊登枝,灯花报喜,原来是几位贵公子贵足踏贱地,光临小老儿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来来来,几位公子赶路辛苦,快随小老儿进屋歇息一叙!”
王员外挥挥手打发了猎户,一边殷勤地弯腰虚让几人往前走,一边转身高声吩咐:“没眼力劲的奴才,还不快些准备酒菜!”话音未落,几个小厮便应声而动,脚步急促地快步奔向里屋,灯影下人影交错,显得格外忙乱。
王员外引着众人一路朝堂屋走去,忽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又补了一句:“再去请王大夫准备好,抓紧给几位贵公子瞧一瞧伤势。”说罢,他右手依旧不急不缓地揉捻着掌中的铁球,铁与铁相击,发出“嗒嗒”的脆响,伴随着他脚步声一同回荡在院落之中。
他嘴里自顾自地说着:“哎呀,出门在外,医术自然比不得各位公子府上的御医,可这王大夫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一等一的好手,多少也能派上几分用场。”说到这里,他忽然放慢了脚步,耐心停下,目光含笑,亲自等着秦梓苏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过门槛。
“我听几个孩子说,几位贵人是因为山中陷阱受伤的。哎呀呀,这实在是小老儿的不是了。”他摇头叹息,满脸愧色,却依旧笑意盈盈,“待会儿就让小老儿略备几杯薄酒,权当给诸位贵公子赔礼道歉,也好解我一番歉意。”
欧阳林、秦岳与岳飞几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更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眼前这位王员外,看似满脸堆笑,圆滚滚的人畜无害,一副和气模样,话语更是滴水不漏,仿佛全心全意待客。但几人心里都明白,这笑意背后,却藏着几分刀锋般的阴冷。
尤其是他手里那对铁胆,每一次碰撞时发出的“咚咚”之声,沉闷厚重,绝非空心之物,而是精铁实心打磨而成。光是这份份量,每个少说也有十来斤重。寻常人只怕连端在掌心片刻都要手腕酸麻,他却能若无其事地在手中翻转盘弄,举重若轻,如同玩物。这种举止落在众人眼里,已足以说明——此人绝非寻常乡绅,而是身怀武功之人。
不多时,几人随着王员外踏入大厅。屋外尚不显眼,屋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只见厅堂宽阔恢弘,装饰得富丽堂皇。正前方耸立着一面宽大的屏风,木色暗红,纹理沉厚,上面覆着一层岁月凝成的厚重包浆,灯火一映,竟隐隐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屏风之上银钩铁画,笔力遒劲,线条间蕴含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劲道,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再往里看,靠墙处摆放着一座硕大的博古架,几乎铺满整面墙壁。架上陈列的宝物琳琅满目:高耸的红珊瑚、温润的古香炉、玉石器皿、铜鼎铜爵……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井然有序,宛如一座小型宝库。只是更令人心生疑窦的,是这些珍玩虽在灯火通明下,却并不耀眼,烛光映上去仅泛出淡淡微光,敛去俗艳,反倒透出一股古韵深沉的内蕴之美。
若是识货的行家,哪怕只瞥上一眼,也定会被深深吸引,再难挪开视线,仿佛整个人都要被那股古朴厚重的气息牢牢摄住。就算与天下楼相比,这里的陈设也不遑多让,宝物之盛几乎可以分庭抗礼。然而,天下楼自内而外流淌的,是一种高贵而安宁的气息,令人心神凝定,如临雅境;而眼前这间屋子虽同样堆砌着无数珍宝,却在华丽之下透出一股沉闷的压抑,仿佛空气都被这些厚重之物挤得凝滞,令人胸口微微发紧,呼吸不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