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雪融,草长莺飞。辽疆动荡之势日渐明显,金国节节胜进,屡破辽人边关。朝廷原本便已隐有北伐之意,只是上下多疑,议而未决,终难定策。然郭药师一纸降表传至汴京,如重石落水,顿破层层顾虑。此人久历边地战事,熟识辽骑布阵之法,其归宋之举,既是军情之得,更是一道风向之变。自此之后,枢密院调令频繁,边镇守帅皆被命整兵蓄粮、修缮军道,虽未明言伐辽,然朝中主战之意,已逐渐压倒主和之声。种师道驻兵蓟州已有数月,郭药师归降之后,已亲赴军中面议,献策献力,言辞恳切。种帅识人极深,对其旧战之识颇为倚重,当即命其协助操练部队,专习辽军骑制。自此营中训练之风更炽,大军整备之势,已隐隐成形。他深知,大战将起,只待那一纸诏书送至军前,便可引兵出塞,直指辽境。
随着种师道加训的命令迅速的传遍了全军上下。不出旬日,蓟州西南十数里的荒草野地被开辟成一片平整的种家军的专属演武场地。与此同时,种帅亲发手令,遣人入蓟州城中四处招募新兵,凡愿从军者皆可应募,不限籍贯,只求可训之材。原本自西北带来的精锐一万余人,加之新募兵丁与边地征调之卒,合组成一支约两万五千人的队伍。然其中新附之众良莠不齐,多为为避辽军南扰而来投军的村民、或边地草莽出身的乡勇村兵。虽满腔热血,然未曾习军阵、不识军纪,临敌则惧、列阵则乱,实难托以重任,一时之间,不过乌合之众。与原本训练严明,令行禁止的西路大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种师道望着眼前这批新入伍的士兵,心中不免暗自苦笑。眼下虽勉强成军,实则多是避乱而来的农户乡勇,衣着不整,步伐紊乱,谈不上半点军容军纪。眼前这支所谓的“军队”,与其说是兵,不如说还是一群尚未脱去泥土气息的百姓。
无奈之下,种师道只能暂缓进攻筹划,转而着手整顿队伍。他先行打散原有种家军的十营编制,从中挑出最为精锐的三千骑兵,单列为中军亲兵,亲自统辖,作为大军中坚。而其余七千老卒,则尽数分散编入新军之中,按一名老兵带领两名新兵的法则重新编组。
此举初行时亦多有怨言,但不到旬日,成效已然显现。新兵虽拙,但有老卒耳提面命、手把手传授操演之法,训练节奏迅速步入正轨。列阵更整,号令渐明,演武场上已见军队之形、士卒之气。
随着郭药师归顺,种师道对其格外重视,常在帅帐中与他彻夜长谈。郭氏出身辽营,久历沙场,对于辽军战阵之制、骑射之术、军令调度、攻防节奏,皆了然于心。虽为降将,暂无正式职名,但其兵法识见远胜寻常武臣。
种帅素以识人用人着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对郭药师素怀敬意,尤对其统兵训军之法深以为然,遂力排众议,将其列为军中顾问,亲下令命其讲解辽军战法。自此之后,郭药师于演武场上亲自布阵施教,模拟辽人骑突之法,分队演练、分层讲解,将辽军阵列之精妙处一一剖析。
随着郭药师的日夜讲解,耳提面命之下,种家军上下这才逐渐明白辽人用兵之道的可怕。
辽军多以轻骑为主,最擅奔袭游击之法。其军中士卒自幼习弓马,动作娴熟,行止如风。每逢出征,多为一人双马,轻装简行,不带辎重,仅携三日军粮,即可奔袭百里之外。他们惯以小股斥候部队撒入山川野地,远则探听虚实,近则扰敌后路。若遇敌军部署空虚,便突入掠阵;若敌阵森严,则远绕而遁。骚扰之中往往夹杂伏兵,一旦诱敌追击,便设埋伏合围,先困其前锋,再断其归路。
宋军则多以步卒为主,骑兵本就稀少,且马政积弱,军中战马瘦弱不堪,远不及辽骑之健壮。一旦遭遇辽军此等反复游扰之法,往往应接不暇。小股追击者屡遭伏击,大兵调动则劳师动众,却常为辽军所避,不战而返。如此反复旬日,待宋军困顿疲惫、士气低迷之际,辽军便骤然聚兵来攻。
而一旦进入决战,辽人惯以重骑“铁鹞子”为先锋。此军披甲自颈至踝,马匹亦着铁胄,仅露眼目,行进如铁流滚雷。刀剑不能破,钩槊难以止,往往一击破阵,势不可挡。宋军虽恨其战法之阴诡,然于骑术、兵器、阵法皆处劣势,实是有心无力。
郭药师所讲,并非夸饰之言,而是他昔日亲历的辽营战事。种家军听之初尚难以置信,待其在演武场数次设阵示范,亲操马队演练辽骑突阵与诱退之法,众人才真切体会到:敌之所长,恰是己之所短。倘若无法在出征前彻底改变战法、整肃队列,稍有懈怠,便将全军覆灭于草莽之中而不自知。
听完郭药师的讲解,种师道、岳飞以及诸位将领方才深切意识到,辽人之兵,远较他们平日所对之敌强悍得多。辽军非西南盗匪可比,也非中原乱兵所能类比,其军整齐、阵法灵活、骑术娴熟、战具锋利,实乃百战之兵、边塞精锐。
西路军虽为宋廷倚重之师,然其所配骑兵,多源于南地旧军,战马短小羸弱,远不及胡骑之高大健壮。而弓弩器械亦多为短射轻弩,射程有限,劲力不足。与辽人所用之强弓硬弩相比,无论是远程压制,还是阵前破敌,皆处下风。
兵种失衡,骑劣于敌,器械不及,步兵纵勇亦难追敌斩将。数位将领于帅帐之中反复权衡兵力器用,终不得良策,一时间皆感头绪繁杂,心生忧虑。至于如何应对辽人之驰突游击、如何破其铁鹞子重骑,如何以步阵制骑阵、以近制远,皆是横亘在全军面前的一道难关。
种师道、郭药师、岳飞,以及军中诸位将领,连同欧阳林、秦岳兄妹,连日来冥思苦想,苦寻破解辽军之法。只是辽人用兵诡谲,轻骑灵动、重甲如山,步卒与之交锋,无一优势。众人反复权衡,终不得其解,几日下来,皆是眉头紧锁,一筹莫展。
这一日,种师道索性命岳飞带领欧阳林、秦岳兄妹等十余人,前往兵器库清点军械。一行人领命而去,不过半日工夫,便见岳飞与秦岳、欧阳林三人满脸喜色,一人扛着一物急匆匆闯入中军帅府。
岳飞步入帅帐,朗声笑道:“大帅,有办法了!”。
言罢,他与秦岳众人将肩上所扛之物呈至案前。种师道随身抄起一支,定睛一看,只见那竟是一柄长柄兵器:通体丈许,枪杆坚实挺直,缠麻涂漆,便于持握;枪头寒芒四射,可作直刺之用,而其根部两侧,则各嵌一钩,一大一小,形如弯月,内刃锋利,寒光逼人,恰似倒挂之双镰。。
正是军中制式兵器之一——钩镰枪。此枪本为对骑而设,枪身修长,钩镰环列,其钩者钩马足,削者割筋骨,不但可破敌器械、拉摧盾牌,更专伺骑兵冲锋之机,一旦用得其法,便是阵前利器。
种师道目光一凝,脑中旧识翻涌。他自西北调军至此,虽熟军务,却因久未与大规模骑军交锋,平日对这类兵器并未留意。今日乍见,忽忆起旧年曾研习《武经总要》时,其中便有关于钩镰枪制阵破骑之详述。
此枪可藏于草障之后,设于阵前伏地,待敌骑近前,枪手突起而钩,齐力绊马落骑,若数十柄齐发,便可挫敌冲锋之锐,乱其骑列,继而步卒围歼。其结构兼备钩、削、挑、刺、拽五术,实为步阵对骑战法中的奇器。
然而,此枪亦有其弊,沉重难使,操练极繁,若无熟练技艺,易被敌乘隙而破。故历来军中极少配发,仅留少数器械入库。然此时此地,宋军步多骑少,远攻不及,破敌之策一筹莫展,唯此器或尚可一试。
种师道大喜,旋即下令调阅军器库中所有钩镰枪械,命工匠清理锈蚀,重新缠杆缚刃,恢复锋芒。他亲自翻阅《武经总要》,查找历代对抗骑兵之法,结合旧制兵书中的阵形与器械用法,欲为此器重铸实用之道。
与此同时,岳飞与秦岳也在营中反复操演,日夜推演。秦岳将所习“三才混元一气枪”中之直扎、缠腕、斜挑之法融入其中,岳飞则依步军实战之经验,简化调度、配合进退。两人合力,于钩、削、扎、拽四式之间取其精义,制成一套简明高效的钩镰战阵之法。
此法不尚虚招,不重花式,只求应敌迅疾、取势果决。四式招法虽少,却皆紧贴实战,便于训练,钩中有割,扎中带拉,敌马至前,可钩其足断势;敌兵逼近,可削其腕卸刃。全军试演时,刃起如云、阵成如壁,动静之间已见精巧之势。
种师道与郭药师观之,大为赞许。当即从老卒之中精选百余悍勇之士,设为钩阵专营,命岳飞为阵主亲自带练,秦岳在旁协助,按列设组,分步演练。日操夜演,凡一月有余。
至此,这一支钩镰营已然成型。数百人列阵而立,步伐整齐,呼喝如一。枪起则斜钩侧削,刃落可破马蹄、掀马鞍、割兵器于马背之上。操演时多以疾驰之假骑冲阵为演练对象,钩出必中,快准狠绝,已有“专破铁骑”之效。远观如森木并列,近看则寒芒交织,锋芒密布,俨然战场利器之成势。
与此同时,主帅种师道三次上表,请中枢统一整肃辎重、调拨粮道,自汴京以北、太原以东,沿道设铺,分屯粮草,扩修兵营,预作北伐之备。事关大局,他多次遣使与中军统领童贯沟通,请其调动所部协同整顿粮道,清查驿铺,稳固兵站。童贯表面满口应承,每次回报皆称“自当依圣意行事,凡军需粮草,尽可通达”,言辞恭谨,措辞恰当,数次上章请功,声势极大。
然种师道心中却始终隐有不安。童贯素以权势跋扈着称,素日里虽口称共举大业,实则行事多半虚浮敷衍。各地驿铺虽名为修整,实则多半空设旗号,少见实备。种师道知其人、不敢轻信,唯念及圣意难违,中军权重,不得不依而行事,心中虽忧,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帅府之中自行加紧整顿,每十日一简军卒,每月一阅阵列,凡不合制者削饷半月。军纪由此肃然,卒伍之间少有争斗之事,号令传下,自帅帐至百夫营,不出三刻,整齐响应。
转眼已是七月,炎暑难耐,然大军操练未曾稍歇。铠甲磨肩,刀枪生茧,兵士历经数月苦训,身形愈发稳健,步伐愈发整肃。自春初入营至今,已过半年时光,种家军战阵成型,军纪森严,将士上下皆跃跃欲试。种师道知时机已至,遂定出征之期,准备挥师北上,破敌幽蓟。
而与此同时,中军亦在营中操演,自称“以身作则”,调集将校数百,设阵列阵,口号齐整,旗帜招展。然在种师道看来,却不过是徒具其表之空架子。阵列虽似严整,兵器却轻薄作伪;士卒虽着甲胄,却多是新衣未沾尘土。其所习者,不过是朝中观兵之姿,非实战之用,稍遇突变便将溃乱。
种师道心中知之,却不好发作。童贯身居中枢,手握禁军大权,朝中重臣尽出其门,虽外应北伐,实则虚张声势。如今既已共起兵事,主帅虽忧,亦不得不行于大义之前。故帅府诸军自整其备,凡粮道兵械皆不假人手,每十日一简军卒,每月一阅阵列,凡不合制者削饷半月。军纪由此肃然,号令传下,自帅帐至百夫营,不出三刻,响应如一。
七月中旬,种师道所部西路大军率先启程,自蓟州出发,溯滹沱河北上,越真定、援保州,继而折向西北,抢先占据涿鹿谷口,扼幽州南下之咽喉重地。此谷西高东低,地形狭长,两侧多丘陵起伏,草深风劲,既可设伏亦便于布防,堪称兵家要冲。
种师道久历边事,素有筹算。甫一抵谷,便下令设三处行寨、布十六处警哨,以高地为主帐所在,左右依山布营,步骑分列、弓弩分阵。谷口之外三十里内派斥候日夜巡视,不留一缝。连日调营整阵,号令分明,军容日整,将士神情肃穆。虽炎暑正浓,昼行夜驻不避风雨,然军中士气高涨,无人怨言。
营中刀枪铿锵,战马嘶鸣,布防既定,大军如弩张满弦,只待一战而发。种师道巡营时,见步列如山、旗如林,知军势已定,不禁默然自语:“事至此,只欠一令耳。”
然中军却迟迟未至。原定与西路同时出发的童贯所部,号为禁军精锐,实则多为朝中贵胄、将校子弟。童贯借口粮草未齐、驿站未备,接连拖延,直至八月中旬方姗姗动身。
中军营地车马拥挤,旌旗林立,号角频鸣,表面声势浩大,实则虚张空架。不设警哨,不修边障,三日一操练,五日一议事,全无战意。童贯奉诏统率中军,名为主帅大统,然自入谷以来,终日坐于大帐之中,从不亲巡,只遣人前来谷前探询西路军动向,始终未发一兵一卒。谷中将士见之,心下多有愤懑,却因其地位尊崇,不敢妄言。
种师道立于帅帐之外,远望谷东中军所在,只见营中旌旗虽密,却无练兵之声,亦无巡哨之影,自八月中旬驻扎以来,一再按兵不动。原该两军并进、前后策应,如今却成孤军独守之局。数次遣使请调粮道协防,童贯皆以“兵符未下”“驿站未齐”为辞,推诿再三,口头允诺,实则按兵不发。
种师道心知童贯素来恃宠自尊、但避责甚严,此番北伐,已将战局推入己军一线,而坐观其变。虽西路军军容整肃、战阵已成,然无中军策应,终觉力薄难展。朝命既定,权责分明,自己纵为一军之帅,亦难越职而呼中军之动。
他沉思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既忧战机错失,又虑孤军陷危,心中难免沉重。
垂目望向谷中营地,只见钩镰阵列操演如旧,步骑协同、弩兵整列,将士皆神情坚毅。观其一幕,胸中稍慰。
“罢了。”他在心中低语,神色转沉,目光缓缓移向西北敌境,“若中军不动,我西路一军亦自可成阵破敌。只愿后方不掣其肘,便足矣。”
一连数日,种师道事必躬亲。白日里,他亲率岳飞巡查布防,督查操演,脚步不停;夜间又披衣执卷,批阅军情、推演敌势,几无片刻安歇。众人眼见他鬓边白发愈多,神色日显疲惫,心中皆是忧急。
秦岳、欧阳林等人看在眼中,默默将责事揽于己肩,凡军中杂务、兵器点验、营帐轮守,无不亲力亲为,只为替舅父分忧几分。
然而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就在这一日,军中忽然爆发疫患。大批将卒饮水之后,上吐下泻,面色苍白,卧床不起,营中一片混乱。营医束手,粮道一时断绝,诸将皆惊。
种师道心中焦急,第一时间调阅水路图册,怀疑水源被人做了手脚。当即命岳飞统领斥候营十余人,携秦岳、欧阳林与秦梓苏三人,自军中悄然出发,溯水而上,前往上游源头探查。
此行不敢张扬,唯恐引敌窥破;更不知前方水路深浅、敌踪是否隐蔽。营中将士目送几人披甲而去,皆默然无言,唯愿此行所查有果,能解军中之困。
岳飞等人这一去不再紧要,这才碰上辽人投毒,众人这才展神威,灭群贼。欧阳林这才要进献蛇胆,搭救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