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份盖有传国玉玺和监国宝印的诏书如同蒲公英种子般飞向四方,汴梁皇城内的紧张气氛,似乎也随着驿道上往来奔驰的马蹄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来自各地的奏表开始如雪片般飞入宫中。
起初是几封试探性的,言辞谨慎,表达了对皇帝陛下圣体的关切和对监国公主的恭顺。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节度使遣使送来了措辞恭谨的贺表,并附上了今年的部分贡赋。
这些奏表堆满了石素月的书案,每一封都代表着一位拥兵自重的藩镇,至少在名义上,承认了她这位监国公主的地位,表示愿意遵从汴梁的号令。
虽然石素月心知肚明,这种归附更多是源于她手中皇帝亲授的法统名分和利益不变的承诺,其忠诚度尚需时间和手段去巩固,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开端!
意味着她初步稳住了内部最大的隐患,可以暂时将更多的精力投向国内百废待兴的治理。
连日来的高压、筹谋、隐忍,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当她靠在椅背上,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一丝真正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轻松笑意。
“绿宛,小雪,”她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今日政务已毕,去取些酒来。我们……小酌几杯。”
石绿宛和石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随即也化为欣喜。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殿下如此放松的神情了。
“是,殿下。”石绿宛笑着应下,很快便带着宫人取来了宫中御酿的佳肴和美酒。并非烈酒,而是口感醇和、带着果香的甜酿,在宫眷中颇为流行。
酒菜摆在了偏殿一侧的暖阁里,摒退了闲杂宫人,只余下她们主仆三人。石素月似乎真的放下了所有负担,她挥退了想要侍奉布菜的宫人,亲自执壶,为自己,也为石绿宛和石雪斟满了酒杯。
“来,”她举起杯,目光扫过两位忠心耿耿的侍女,不,如今是侍中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为殿下分忧,是臣等的本分。”石绿宛和石雪连忙举杯应道。
石素月一饮而尽。那甜酿入口甘醇,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辛辣,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甚是舒坦。
她咂咂嘴,觉得这古代的米酒果然如她所想,度数极低,跟饮料差不多。
“这酒,没什么劲儿。”她笑道,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不必拘礼,今日只有我们三人,放开些。”
或许是心情使然,或许是这甜酿的后劲比她想象的要绵长,又或许是她潜意识里确实需要一场彻底的放松。
一杯接一杯,石素月喝得又快又急,与石绿宛、石雪说着些闲话,从晋阳旧事到宫中趣闻,脸上的红晕渐渐染开,眼神也开始有些迷离。
石绿宛起初还劝着“殿下,慢些饮”,但见石素月兴致高昂,也就由着她了。毕竟,殿下实在太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
然而,她们都低估了这甜酿的后续力道,也高估了石素月这具体身体对酒精的耐受度。当一壶酒快要见底时,石素月已然醉了。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玄色的祎衣衣襟因方才动作有些松散,凤冠也有些歪斜,几缕发丝垂落下来,贴在微烫的脸颊边。
“本宫没醉……”她摆摆手,拒绝石雪上前搀扶,试图自己走两步,却是一个趔趄,幸好石雪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殿下,您喝多了,臣扶您回去歇息吧。”石雪担忧地说道。
“不回……屋里闷……”石素月嘟囔着,挣脱开石雪的手,摇摇晃晃地就往殿外走,“出去……走走……醒醒酒……”
石绿宛和石雪无奈,只得一左一右紧紧跟着,生怕她摔倒。初夏的夜晚,宫灯初上,月色朦胧。石素月醉眼惺忪,也辨不清方向,只是凭着感觉在宫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嘴里还含糊地念着什么“藩镇……契丹……漕运……”,时而轻笑,时而蹙眉。
石绿宛和石雪试图将她引回寝殿,但醉酒的人往往固执,石素月偏偏不肯,迷迷糊糊间,竟走到了永福殿附近。
永福殿的守卫见是监国公主,虽见她状态不对,也不敢阻拦,只是警惕地看着。殿内的李氏听得外面动静,疑惑地走出来,一眼便看到被石雪和石绿宛搀扶着、衣衫不整、发髻歪斜、满脸潮红、浑身酒气的女儿,顿时吓了一跳。
“公主!这……这是怎么了?”李氏连忙上前,扶住石素月的另一只胳膊,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石雪一脸窘迫,低声道:“回皇后娘娘,殿下……殿下今日处理完政务,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
“醉了?”李氏看着女儿这副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快,快扶进来!”
几人合力,将脚步虚浮、嘴里还嘟囔着“本宫没醉……还能喝……”的石素月扶进了永福殿的暖阁,让她靠在软榻上。
李氏连忙吩咐宫人去准备醒酒汤和热水,自己则坐在榻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着石素月额头的细汗,看着她因醉酒而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些稚气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
这孩子,自从宫变之后,何曾有过这般失态?今日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竟让她放纵至此?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里间窗下的石敬瑭,不知何时也悄然走到了暖阁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常服,身形瘦削,面色沉郁。他的目光,越过李氏的肩头,落在了软榻上那个醉态可掬的女儿身上。
他看到她那歪斜的凤冠,散乱的发丝,潮红的脸颊,以及那身皱巴巴、领口微开的玄色祎衣——那是权力的象征,此刻却穿在一个醉醺醺、神志不清的年轻女子身上。
石敬瑭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痛,如同任何父亲看到女儿如此模样都会有的那种心疼。有无奈,对自己如今处境的无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荒诞的疑惑和审视。
就是这个女儿?
就是这个此刻瘫软在榻上,连路都走不稳,需要人伺候擦脸、连外衣都穿不利索的年轻女子?
就是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是她偷偷去联络了殿前司,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发动了那场血腥的宫变,亲手砍下了石重贵和景延广的头颅?
就是她,逼得自己这个开国皇帝,不得不在这永福殿里形同囚徒,甚至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将传国玉玺交到她的手中?
石敬瑭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刮过石素月醉意朦胧的脸。他试图从这张尚且稚嫩的脸上,找出枭雄的冷酷,奸雄的狡诈,或是任何能与她所做下的那些事情相匹配的特质。
可他看到的,只有醉酒后的憨态,和一丝属于年轻女子的柔弱。
这巨大的反差,让石敬瑭感到一阵眩晕和深深的无力。他一生都在与人斗,与天争,自以为洞察人心,掌控全局。
可最终,却栽在了自己这个看似最不可能的女儿手里。他甚至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李氏见石敬瑭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看着女儿,心中惴惴,生怕他因女儿失态而恼怒,连忙低声道:“陛下,月儿她只是……只是今日高兴,多喝了些……”
石敬瑭没有回应李氏,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石素月身上。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梦呓: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句话,像是在问李氏,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问那不可测的命运。
就在这时,榻上的石素月似乎被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含糊地呓语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飘入了石敬瑭的耳中。
那呓语的内容,并非政务,也非权谋,而是一个简单的词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她内心最深处的疲惫——
“好累……”
石敬瑭浑身猛地一震,那一直紧握着、藏在袖中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几分。他看着女儿那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眉头,眼中那锐利的审视,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默默地转过身,不再看那暖阁中的景象,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了里间那无尽的昏暗之中。只留下李氏,看着榻上醉态可掬的女儿,又看看丈夫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充满了无奈与忧思的叹息。
宫灯摇曳,将暖阁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略显悲凉的光晕里。权力的巅峰,与此刻醉后的脆弱,在这永福殿中,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对照。
而石敬瑭心中那个关于“她如何做到”的疑问,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