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的秩序在铁腕与新的任命下,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恢复着。血腥气被大量的清水冲刷,尸骸被收敛,破损的宫门开始修缮,只是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肃杀氛围,依旧提醒着人们昨夜发生的一切。
石素月并未给自己太多喘息之机。在初步安排了军权、宫权和贴身政务后,她深知,要想真正稳定朝局,治理天下,仅靠武力威慑和身边近侍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真正有才干、能办事,且至少在现阶段愿意效忠于她的文臣。桑维翰是旧臣,且远在相州,需要时间召回。
而眼下,在汴梁朝堂之上,她需要立刻找到一个能够支撑起部分政务,尤其是亟待梳理的财政、刑名事务的能臣。
她的目光,落在了以工部侍郎、端明殿学士身份判度支的和凝身上。
和凝此人,她早有耳闻。不仅是因其词藻华美,名动一时,更因他早年那段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
在这个武夫当国、文士地位微妙的时代,一个既能登进士第,又能在战场上挽弓救主的文人,无疑引起了石素月极大的兴趣。
“传和凝。”石素月坐在偏殿的书房内,对侍立一旁的石绿宛吩咐道。书案上,已堆积了不少亟待处理的奏章,大多是各地关于昨夜动乱的惊疑询问,以及一些常规政务。
“是。”石绿宛应声而去,她已迅速进入角色,言行举止间多了几分沉稳。
不多时,一阵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和凝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入书房。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绺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身着绯色官袍,腰束金带,步履从容,神态恭敬却不显谄媚。
确实如传闻所言,具有一种秀丽清奇的风采,若非知晓其过往,很难将眼前这位文雅学士与战场上弯弓射敌的勇士联系起来。
“臣,工部侍郎、端明殿学士判度支和凝,参见晋国公主殿下。”和凝躬身行礼,声音清朗,仪态无可挑剔。
(和凝本是三司盐铁判官,只是赵莹担任三司使时进行轮调,故而让和凝去担任度支判官了)
石素月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目光沉静地打量了他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仪:“和侍郎请起。”
“谢殿下。”和凝直起身,垂手侍立,目光微敛,静候问话。
“本宫听闻,”石素月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书案,发出清脆的声响,“和侍郎自幼聪颖,风采秀拔,且读书过目便能通晓大义,更于贞明三年便高中进士第,可谓少年得志,文采斐然。”
和凝微微躬身,谦逊地回道:“殿下谬赞。臣资质鲁钝,不过勤勉些罢了。些许微末学识,不敢当殿下如此盛誉。贞明三年侥幸登第,实乃前辈考官错爱,天子恩典。”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事实,又毫不居功,将功劳归于考官和皇恩。
石素月唇角微扬,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和侍郎倒是过谦了。若仅是文采出众,或许还不足以让本宫今日特意召见。”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探究与审视,“本宫还听闻,当年庄宗皇帝与梁将贺环于胡柳陂大战,梁军溃败之际,贺瑰让你速速逃命,你非但未逃,反而引弓射杀追兵,救了贺瑰性命。可有此事?”
这件事,是和凝人生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点,也是他区别于一般文臣的独特印记。骤然被这位刚刚以铁血手段肃清宫廷的新主提及,和凝心中微微一凛,不知其意何在。
他依旧保持着谦逊,答道:“回殿下,确有此事。然当时情势危急,贺公待臣不满,臣岂能坐视主将陷于危难?不过是情急之下,尽了为人臣属、为人友朋的本分而已,实不足挂齿。”
“好一个‘尽了本分’!”石素月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丝赞许,“贺瑰事后赞你‘文武双全又有志气’,本宫看来,此言不虚。乱世之中,能持卷吟哦者众,能挽弓定鼎者寡,如和侍郎这般文武兼资者,更是凤毛麟角。”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和凝:“本宫今日召你前来,并非只为追忆往事,品评才华。如今朝局初定,百废待兴,内有忧患,外有强邻。本宫很想听听,以和侍郎之见,眼下这局面,朝廷……或者说,本宫,当务之急,应该做些什么?往后,又该如何行事,方能稳固社稷,安定天下?”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且关键的问题,既是考校和凝的见识,也是试探他的政治立场和应对能力。回答得好,可能平步青云;回答得不好,或者触怒了这位手段酷烈的镇国公主,后果不堪设想。
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宫中修缮的动静。石绿宛屏息静气,站在一旁,也好奇这位以文采和勇武着称的官员会如何应对。
和凝并未立刻回答,他微微垂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绪。他知道,这绝非寻常的策问,而是新主对他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次考核。他需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但又不能过于激进,需要切中时弊,又不能显得危言耸听。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镇定,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殿下垂询,臣不敢不尽言。以臣愚见,当务之急,在于‘安内’与‘示外’四字。”
“哦?细细说来。”石素月不动声色。
“所谓‘安内’,”和凝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其一,在于稳定京畿,肃清余孽。昨夜之事,虽首恶已诛,然其党羽未必尽除,京城内外,难免有惊惧观望、甚至心怀怨望者。当以殿前司为核心,协同诸军,严密巡查,弹压任何可能的不轨之举,同时明发诏令,宣示殿下拨乱反正之志,除首恶之外,余者不究,以安人心。此乃稳定根基之要务。”
石素月微微颔首,这一点,她已在做,王虎正在执行。
“其二,在于理顺财政,稳定民生。”和凝继续说道,这是他作为度支判官的专长领域,“经此变故,国库必然吃紧,且需抚恤伤亡,赏赐功臣,开销巨大。当立即着手清查府库,核实账目,严格控制不必要的支出。同时,需尽快恢复漕运畅通,确保京师粮秣供应无虞,平抑物价,避免因动荡引发民变。民为邦本,本国邦宁。”
这一点,也说到了石素月的心坎上。钱粮,永远是政权运转的血液。
“其三,在于整饬吏治,明确赏罚。”和凝的目光变得深邃,“朝中百官,经历此番更迭,人心惶惶,多有无所适从者。殿下当尽快明确新政,对有功者如刘枢密、王点检等,厚赏以固其心;对循吏能臣,当量才擢用,使其有所奔头;对庸碌贪腐、首鼠两端者,则需甄别汰换,甚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如此,方能令行禁止,使朝廷机器重新高效运转。”
石素月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和凝不仅看到了问题,还提出了具体的方向,尤其是“明确赏罚”、“量才擢用”和“甄别汰换”,正合她意。
“那‘示外’又当如何解?”石素月追问。
“回殿下,‘示外’亦有二端。”和凝从容应对,“其一,示强于四方藩镇。殿下以雷霆手段平定汴梁,必然震动诸道节度。当速派得力使臣,携陛下……及殿下诏书,前往各镇,宣示朝廷权威,阐明郑王之罪,安抚拉拢,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尤其需关注临近强藩如山南东道、成德等镇动向,恩威并施,以防其趁朝廷新立,有所异图。”
“其二,”他语气略沉,“示信于北虏契丹。契丹狼子野心,向来视中原为肥肉。如今我朝内变,彼必伺机窥探。当遣熟悉北事、善于应对之重臣,前往契丹,一方面通报我朝新立太子、公主监国之事,重申爷孙之谊,稳住耶律德光;另一方面,亦需展示我朝军容之盛,边防之固,使其知难而退,不敢轻易南下牧马。”
和凝的这番分析,高屋建瓴,既有宏观战略,又有具体措施,涵盖了军事、政治、经济、外交各个方面,且都切中了当前局势的要害。尤其是对契丹的处理,既承认了现实,又强调了底线,显示出了极高的政治智慧和务实态度。
石素月心中暗赞,处在这个武夫跋扈、文士往往要么迂阔、要么怯懦的时代,和凝能如此清醒、务实地分析时局,并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略,确实堪称大才!她不禁想起了历史上,和凝后来编纂《疑狱集》,但此时尚未写出,汇集历代公正明断的案例,提倡慎刑、公正,其见识本就非同一般。
她看着和凝,心中已然有了决断。这样的人才,放在工部判度支,虽也是要职,但未能尽其全才。
“和侍郎所言,深合本宫之心。”石素月脸上露出了今日以来第一抹较为明显的赞许笑容,“条分缕析,切中肯綮,既有文臣之韬略,又不失武臣之务实。很好!”
她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目光炯炯地看着和凝:“如今朝中,刑名之事,关乎律法公正,百姓观感;翰林制诰,关乎朝廷体面,政令畅通;而度支之责,关乎国计民生,更是重中之重。本宫观你之才,足以胜任更重要的职位。”
和凝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躬身道:“臣才疏学浅,唯恐有负殿下厚望。”
石素月不再赘言,直接下达了任命,语气斩钉截铁:“传本宫口谕:任工部侍郎、端明殿学士判度支和凝,为刑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仍保留三司度支判官之职!”
这道任命,可谓重用!刑部侍郎,掌天下刑狱,是司法领域的实权高官;翰林学士承旨,是翰林院首席学士,负责起草最重要的诏令,参与核心机密,是皇帝最亲近的文学侍从之臣,影响巨大;
而保留度支判官,则是让他继续掌控财政大权,确保新政在财政上的顺利推行。这三项要职集于一身,足见石素月对其倚重之深,期望之高!
和凝纵然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禁心潮澎湃。这是前所未有的信任和重用!他立刻整理衣冠,推金山,倒玉柱,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
“臣,和凝,叩谢殿下隆恩!必当竭尽驽钝,秉公执法,勤于王事,以报殿下知遇之恩!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他的声音带着激动与无比的郑重。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已与这位手段非凡的镇国公主紧紧联系在一起。
“起来吧。”石素月虚扶一下,“望你谨记今日之言。刑部之事,需明典正刑,安抚百姓;翰林制诰,需秉笔直书,宣示朝廷德意;度支之责,需开源节流,稳固国本。此三副重担,本宫就交予你了。”
“臣,定不辱命!”和凝再次保证。
“嗯,”石素月满意地点点头,“眼下便有诸多事务亟待处理,尤其是抚恤、赏赐及稳定漕运之事,你既仍判度支,便需即刻着手。去吧。”
“臣告退。”和凝再施一礼,这才躬身退出书房,步伐虽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知道,一个全新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时代,正等待着他去参与,去书写。
看着和凝离去的背影,石素月轻轻舒了口气。招揽和凝,是她构建新朝文官体系的重要一步。接下来,就是等待桑维翰的回朝,以及应对各方势力的反应了。
她转身,对石绿宛道:“绿宛,将关于度支和刑名的奏章先挑出来,稍后本宫要详细批阅。”
“是,殿下。”石绿宛应道,眼中满是钦佩。她亲眼见证了殿下如何恩威并施,招揽贤才,心中对这位主上的能力更是信服。
窗外的阳光愈发明亮,驱散着连日来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