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素月被禁足于太平公主府,看似屈服,实则暗流涌动。她通过小雪向王十三娘传递的指令清晰而决绝——“坚决抵抗,必要时动用一切手段自保”。
她深知,漕帮是她重要的财源与耳目,若就此被朝廷彻底掌控,她将如同被拔去爪牙的困兽,再无翻身之日。哪怕手段激烈,会进一步激化矛盾,她也别无选择。
于是,在冯道与高延赏雷厉风行地“整顿”漕运,试图安插亲信、接管漕帮核心码头与船队时,遭遇了来自漕帮前所未有的强硬抵抗。
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起初只是口角争执,推搡对峙。但随着官府试图强行查封账目、扣押船只,冲突迅速升级。漕帮的汉子们,在王十三娘的暗中组织甚至默许下,拿出了江湖人的血性与悍勇。码头上,棍棒与官差的锁链齐飞;水面上,漕船与官船互相冲撞。
流血事件频频发生,双方皆有损伤,一时间,汴梁乃至周边水陆要冲,因漕帮之事而变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官府依仗权势,抓捕了不少带头闹事的漕帮骨干。刑部大牢里,严刑拷打自是难免。起初,这些江湖汉子还能咬牙硬撑,但并非所有人都是铁打的。
在酷刑与死亡的威胁下,终于有人崩溃了,为了求生,或是为了少受皮肉之苦,他们按照审讯者有意无意的引导,将一切都推到了那位已被禁足的太平公主身上。
“是……是太平公主殿下让我们这么做的!”
“王十三娘也是听殿下的命令!”
“殿下说……说绝不能把漕帮交给朝廷……”
这些屈打成招或刻意攀咬的口供,被迅速整理成卷,呈送到了冯道与高延赏面前,随即,又被以最快的速度,摆在了石敬瑭的御案之上。
这一日的朝会,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仿佛暴风雨前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石敬瑭面沉如水,端坐御榻,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空着的、属于太平公主的位置上,眼神冰冷如铁。
冯道手持笏板,缓步出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沉痛的意味:“陛下,老臣与高副使奉旨整顿漕运,清查漕帮。然漕帮上下,抗拒王命,聚众闹事,殴伤官差,致使漕运几近瘫痪,影响极其恶劣。经有司审讯抓获之乱民,其供词皆指向……”
他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皆指向太平公主殿下,称其暗中指使漕帮对抗朝廷,拒不交权。”
高延赏立刻出列附和,语气激愤:“陛下!证据确凿!漕帮匪类,仗着有公主殿下撑腰,竟敢公然对抗朝廷法度,形同谋逆!此风绝不可长!若不严惩,朝廷威严何在?法度何在?”
又有几名御史出列,纷纷弹劾太平公主“纵容部属,对抗朝廷”、“结交匪类,祸乱漕运”,言辞激烈,将一切罪责都扣在了石素月头上。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虽然众人早有预料,但听到如此直接的指控和“确凿”的证据,还是感到阵阵心惊。
石敬瑭听着这些奏报,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胸中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涌。他原本以为女儿禁足后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她竟敢变本加厉,暗中指使漕帮对抗朝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权力之争,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他皇权的公然蔑视!
“好!好一个太平公主!”石敬瑭猛地一拍御案,发出砰然巨响,震得殿内回声阵阵,“朕禁她的足,她倒是在府中遥控指挥,兴风作浪!真是朕的好女儿!”
他怒极反笑,声音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暴怒和杀意:“来人!去太平公主府!给朕把那个逆女押上殿来!朕倒要亲自问问她,她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还有没有大晋的朝廷法度!”
“遵旨!”殿前武士领命,立刻转身,带着一队甲士,杀气腾腾地直奔太平公主府。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身素服、未施粉黛的石素月,在那队甲士的护送下,步入了大殿。
她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无故打扰的疑惑,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走到御阶之下,依礼躬身:“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突然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她的声音清澈,带着一种刻意的无辜。
这副姿态,更是彻底点燃了石敬瑭的怒火!
“所为何事?!”石敬瑭猛地从御榻上站起,指着石素月,手指因愤怒而颤抖,“你还有脸问朕所为何事?!你看看这些!这些都是你干的好事!”
他抓起御案上那叠关于漕帮暴乱和口供的奏章,再一次狠狠摔向石素月!奏章散落一地,如同她此刻在朝臣眼中的处境,一片狼藉。
“纵容部属,对抗朝廷!指使漕帮,祸乱漕运!殴伤官差,形同谋逆!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你还敢在朕面前装无辜?!”石敬瑭的咆哮声震动着整个大殿,
“朕让你禁足反省,你就是这么反省的?!暗中遥控,对抗王命!石素月!你是不是真要逼朕大义灭亲?!”
面对这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斥责,石素月脸上的“疑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她没有去看散落一地的奏章,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石敬瑭那喷火的眼睛。
“父皇。”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意,“您所说的这些罪状,儿臣,一概不知,更从未指使!”
她直接全盘否认,语气斩钉截铁!
“一概不知?从未指使?”石敬瑭气得浑身发抖,“那这些漕帮乱党的口供,难道是凭空捏造的不成?!”
“口供?”石素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刑部大牢里的口供,屈打成招,攀咬构陷,历朝历代,还少了吗?儿臣远离漕帮已久,自上次朝会后,更是谨遵父皇旨意,闭门思过,连一只苍蝇都未曾放出府去!如何能遥控千里之外的漕帮闹事?这分明是有人见儿臣失势,趁机落井下石,构陷于儿臣!请父皇明察!”
她再次将矛头指向了刑讯逼供和政治构陷,并强调自己处于禁足状态,根本没有作案条件。
“构陷?谁能构陷你?!”石敬瑭厉声道,“冯相公?高副使?还是这满朝的文武?!他们都与你过不去吗?!”
“儿臣不敢妄测。”石素月语气依旧冰冷,“然,漕帮内部人员复杂,或有被朝廷整顿触及利益者,心怀怨望,故意攀咬;亦或是有心之人,借刀杀人,欲置儿臣于死地而后快!父皇若仅凭几句刑求之下、真假难辨的口供,便定儿臣如此大罪,儿臣不服!”
“不服?!”石敬瑭几乎要气疯了,他没想到女儿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敢如此强硬地顶撞他,
“好!就算口供可做伪!那漕帮聚众抗法,殴伤官差,致使漕运阻塞,总是事实!王十三娘是你的人!这漕帮是因你而起!如今酿成如此大祸,你身为举荐之人,难道就没有半点责任?!朕现在勒令你,立刻交出对漕帮的控制权,由朝廷彻底接管!你可认罪?可愿交权?!”
这才是石敬瑭的真正目的——借着漕帮暴乱的由头,逼石素月彻底放弃对漕帮的一切影响力,并承认罪责。
然而,石素月的回答,依旧是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
“儿臣无罪,为何要认?!”
“漕帮暴乱,乃管理不善、或有小人煽动所致,与儿臣何干?!”
“父皇要朝廷接管漕帮,自便即可!何须儿臣交权?儿臣早已不再过问漕帮之事,手中并无权柄可交!”
“若父皇认定儿臣有罪,那就请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而不是仅凭一些来路不明的口供和莫须有的牵连!”
她步步紧逼,毫不退让,每一句都如同重锤,敲在石敬瑭那已然濒临失控的神经上!
“你……你放肆!”石敬瑭脸色涨红,猛地一脚踢翻了御案前的香炉,炉灰四溅!“逆女!你这个逆女!到了此时,你还敢狡辩!还敢抗旨!你真当朕不敢杀你吗?!”
这一声“杀”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所有人都惊呆了,陛下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对亲生女儿说出了“杀”字!
石素月身体微微一颤,但她的脊梁却挺得更加笔直,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燃起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与决绝:
“父皇要杀儿臣?”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凄厉与嘲讽,“那就请父皇下旨吧!”
“是鸩酒?是白绫?还是推出去斩首示众?!”
“儿臣就在这里!引颈就戮!”
“但儿臣临死之前,也要问父皇一句!儿臣自执掌事务以来,可曾有一丝一毫对不起父皇?对不起这大晋江山?!”
“平定杨光远之乱,是谁冒死率军救驾?!”
“整顿财政,充盈国库,是谁夙兴夜寐?!”
“如今,就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几句屈打成招的口供,父皇就要杀了儿臣?!”
“天下人会如何看父皇?史笔如铁,后世又会如何评说今日之事?!”
“父皇!您清醒一点!莫要受了小人蒙蔽,自毁栋梁,将您的亲生女儿给杀死!!”
她声声泣血,字字诛心!将救驾之功、治国之劳摆在台前,更是直接点出小人蒙蔽、骨肉相残,将这场父女君臣之间的冲突,推到了最激烈、最残酷的高潮!
“闭嘴!你给我闭嘴!!”石敬瑭状若疯癫,抓起手边的一方玉镇纸,就要朝着石素月砸过去!却被身边的内侍死死拦住。
“反了!反了!!”石敬瑭喘着粗气,双眼赤红,指着石素月,对殿前武士嘶吼道:“给朕把她拿下!押下去!关起来!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他终究还是没有立刻下旨处死,但那滔天的杀意,已然毫不掩饰。
几名殿前武士上前,就要去抓石素月。
石素月猛地一甩衣袖,挣脱了他们的手,她环视着这满殿的文武,看着御座上那暴怒失态的父亲,看着冯道那阴冷的目光,看着石重贵那几乎要掩饰不住的得意。
她不再反抗,任由武士将她架住,拖向殿外。
石敬瑭颓然坐倒在御榻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灰败。冯道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一丝冷光。石重贵低下头,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唯有那散落一地的奏章,和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的凄厉呐喊,见证着这场彻底撕裂了皇室温情、充满了血与火的激烈争吵。
裂帛之声,已响彻金殿。
接下来,又将是如何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