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远在洛阳的叛乱,如同夏日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其派往汴梁的死士被殿前司与金吾卫联手剿灭,消息传回洛阳。
其麾下本就因“明升暗降”之策而人心浮动的部将,更是士气崩溃。未等朝廷征讨大军抵达,其心腹将领便已发生内讧,混乱中,杨光远本人被忠于朝廷的部属擒拿,送往汴梁。
昔日威风凛凛、连石敬瑭都要隐忍三分的西京留守、检校太尉,如今身披重枷,跪在文德殿冰冷的金砖之上,形容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闪烁着桀骜与不甘。
石敬瑭高踞御座,俯视着下方的阶下囚,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杨光远,朕自问待你不薄,魏博分镇,仍予你西京留守重职,荣宠有加。你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以怨报德,勾结契丹,私蓄死士,乃至遣人袭击宫禁,欲置朕于死地?”
杨光远抬起头,乱发披散,闻言却是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硬气:“成王败寇,自古皆然。石敬瑭,你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某家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今日既然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要再多费唇舌!”
他这番毫不悔改、甚至隐含挑衅的言辞,让殿内群臣皆面露愤慨,纷纷出言斥责其“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然而,站在班列前端的石素月,看着杨光远那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心中却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与疑虑。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按照她之前的谋划,分化其部将、调其离巢的“明升暗降”之策尚未完全展开,诏书甚至还未正式发出,杨光远虽然暗中积蓄力量、勾结契丹,但远未到山穷水尽、不得不发的地步。
他为何要在这个时机,选择用数百死士袭击皇城这种成功率极低、近乎孤注一掷的方式造反?这不符合杨光远老谋深算、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
这背后,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或许是有人暗中推动,或许是发生了某种她尚未掌握的变故,促使杨光远不得不兵行险着!而且在历史上杨光远在石敬瑭在位时间除了跋扈一点,就根本没有发生过叛乱!
若是就此将其简单问斩,这背后的谜团恐怕将永埋地下,而那可能存在的、真正的黑手,或将逍遥法外,甚至继续兴风作浪!
念及此处,石素月也顾不得朝堂礼仪,一步踏出班列,躬身急声道:“父皇!儿臣以为,杨光远作乱之事,尚有诸多蹊跷!其选择此时发难,动机不明,背后是否另有隐情,亦未可知!恳请父皇暂缓行刑,将其押入天牢,严加审讯,彻查其同党及背后关联,以免有漏网之鱼,再生后患!”
她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众臣皆讶异地看向她。太平公主刚刚立下救驾大功,此刻为何要为这逆贼求情?
难道她与杨光远还有什么牵连不成?就连跪在地上的杨光远,也抬起眼皮,有些意外地瞥了石素月一眼。
御座之上的石敬瑭,目光深沉地落在石素月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他何尝不知此事蹊跷?
但此刻,他心中考虑的,远不止是查明真相。方才宫变之时,女儿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厉色与瞬间凝滞的气氛,如同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个女儿,心思缜密,手段果决,更兼暗中掌握了如此一支强军,其志恐不小啊!
此刻她出面要求暂缓行刑,是真的为了查明真相,还是想借此机会,插手此案,笼络或清除某些人?
甚至是想保下杨光远,另有所图?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迅速生根发芽。在皇权面前,即便是父女,也充满了猜忌与权衡。
石敬瑭绝不能允许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皇位和性命的不稳定因素存在,尤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刺杀之后。
杨光远必须死,而且要快!以此震慑宵小,同时,也绝了某些人可能存在的、不该有的念头!
“蹊跷?”石敬瑭冷哼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甚至隐含一丝怒意,“有何蹊跷?此贼居心叵测,勾结外虏,袭击宫禁,罪证确凿,天地不容!其罪滔天,万死难赎其咎!多留一刻,便是对江山社稷的亵渎!不必再议!”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道:“来人!将逆贼杨光远拖出午门,即刻问斩!枭首示众,传檄天下!其族中男丁,尽数处决!女眷没入掖庭!”
“父皇!”石素月心中一沉,还想再争。
“够了!”石敬瑭断然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她和满朝文武,“朕意已决!退朝!”
两名殿前武士应声上前,架起杨光远就往外拖。杨光远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与悲凉,却再无只言片语。
石素月看着杨光远被拖走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她明白了,父皇并非看不出蹊跷,而是他不想再查,或者说,他忌惮的人,或许不只是杨光远,也包括了刚刚展现出惊人力量和决断力的自己!
他这是在快刀斩乱麻,杜绝一切后患,也是在警告她,权力的边界在哪里。
站在不远处的石重贵,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自冷笑。他自然也看出了杨光远之事不简单,但石敬瑭的反应,更让他确认了一点——自己这位父皇,对权力有着绝对的掌控欲,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哪怕是亲生女儿,威胁到他的地位。
太平啊太平,你虽为女子,但有此大功,又掌强军,恐怕已成了父皇心中的一根新刺了。
他看向石素月的目光,虽有忌惮但还有一种占有欲,却也隐隐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与更强烈的竞争意识。石素月和这皇帝的宝座,他石重贵都要得到。
杨光远被迅速处决,其家族被连根拔起,一场震动朝野的叛乱,似乎以铁血手段被迅速平定。
然而,后续的权力调整,才真正显露出石敬瑭高超的制衡之术。
数日后,石敬瑭颁布诏书,对平叛有功人员进行封赏,例如石重贵不久后又加封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景延广除担任侍卫马步军都虞候还担任宁江军节度使。并对朝廷重要职位做出调整。
首先,关于那支立下赫赫战功的殿前司。石敬瑭正式下诏,将殿前司由秘密状态转为公开建制的皇家禁军之一,与侍卫亲军、金吾卫等并列,驻防皇城及京畿要地,员额定为三千。
任命太平公主石素月为殿前司都点检,总领殿前司一切事务。
擢升王进为殿前司副点检,辅佐石素月。
任命王虎为殿前司都指挥使,负责日常训练和作战指挥。
这道任命,看似将石素月和她麾下的力量推到了台前,给予了极高的兵权和地位,是对她救驾之功的酬谢和信任。
殿前司都点检,位高权重,直接掌控一支精锐禁军,然而,紧接着的第二道诏书,却让所有人都看清了皇帝的真实意图。
罢免太平公主石素月三司使一职。
由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赵莹,兼任三司使。
这道命令,如同一声惊雷,在朝堂炸响。三司使,掌管国家财政,权柄之重,不言而喻。
石素月在此职位上虽时日不长,但展现出了卓越的才能,将庞大的帝国财政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改善了国库窘迫的状况。如今突然被撤换,理由何在?
诏书中给出的理由是:“殿前司新立,关系社稷安危,需能臣干将专心掌划。太平公主既任都点检,责任重大,宜当专心军务,以固根本。”
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明升暗降,是分权,是制衡!皇帝既要用石素月和殿前司这把锋利的刀来护卫自身和京城,又绝不能让她同时掌握财权与兵权,那将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
但石敬瑭也并非全然冷酷。或许是考虑到石素月确实在财政上展现出了过人才能,也或许是为了稍作安抚,第三道任命随之而来:
任命太平公主石素月为户部侍郎。
这个任命,既保留了石素月参与财政事务的权力和影响力,避免了其因彻底离开财政系统而可能产生的反弹和人才浪费,但其权力和独立性,已远不能与独掌三司时相比。
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任命,充分展现了石敬瑭作为成熟政治家的手腕。他将石素月从掌握实权的三司使位置上挪开,剥夺其财权,却将她和她掌控的军事力量正式纳入国家体系,给予高位,令其专注军务,既用了其才,又防了其势。
同时,用赵莹这等资历深厚、相对持重的老臣接管三司,确保财政大权掌握在更可靠的人手中。而给予石素月户部侍郎的职位,则是一种政治上的平衡与安抚,不至于让功臣寒心,也保留了继续观察和使用的余地。
朝堂众臣看着这精妙的权力布局,无不心中凛然。陛下对权术的运用,已至化境。而皇帝的皇二女太平公主,这位年轻的女子,经此一役,虽失了财权,却正式手握强兵,登上了军方的舞台。
石素月跪接诏书,面色平静如水,叩首谢恩。她心中清楚,与石敬瑭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经此一事,已然薄如蝉翼。
未来的路,需更加如履薄冰。殿前司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必须牢牢掌握。而户部侍郎的位置,虽权力受限,却也是一个重要的信息和资源渠道,未必不能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