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暖阳透过殿阁的窗棂,在天青色的流光缂丝缎上流淌,映出如水波云岚般变幻不定的微光。
我正与姐姐石素衣在御花园中赏菊,小雪却步履匆匆而来,低声禀报:“太平公主殿下,陛下急召,请您即刻前往天福殿议事。”
事出突然,父皇很少如此匆忙地召我参与朝会。想必是前方军情有了重大变化。我心头一紧,也顾不得回宫更换那身繁琐的三司使官袍了,只得对姐姐歉意一笑,便带着小雪小绿,径直往崇政殿而去。
一路行去,宫人侍卫见了我,皆是一怔,随即慌忙低头行礼,眼角的余光却仍忍不住追随着我这身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装扮。
踏入天福殿那肃穆的殿堂时,原本低沉议事的嗡嗡声像是被利刃骤然切断。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些平日里或熟悉、或敬畏、或带着审视的目光,此刻无一例外地充满了惊愕与难以掩饰的惊艳。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我甚至能听到几位站在后排的年轻官员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极力压低却依旧清晰可辨的窃窃私语:
“那是……太平公主?”
“天人之姿……”
“从未见过殿下如此……”
我目不斜视,压下心头因这过分关注而生出的些微不适,步履沉稳地行至御阶之下,向着端坐于龙椅之上、同样因我的出现而略显怔忡的父皇石敬瑭,深深一福:
“儿臣接到父皇急召,未及更换官服,便匆忙前来,仪容失状,还请父皇恕罪。”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父皇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我未能立刻读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权衡,最终化为一片沉静。
他摆了摆手,语气倒是如常:“无妨,事急从权。月儿,平身,入列吧。”
“谢父皇。”我依言起身,站到了属于我的位置上去,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侧大臣们投来的、那些混合着审视、赞叹与探究的视线,如芒在背。我尽力忽略他们们,将注意力集中到当前的朝议上。
果然,议题正是围绕着魏州战事。
几位御史台的官员和兵部大臣正在激烈地陈述,语气愤慨。
“陛下!杨光远围困魏州已有时日,范延光叛军已成瓮中之鳖,士气低落!然杨节度使却屡屡以整顿军备、防范反扑为由,迟迟不发动总攻,只是虚张声势,围而不打!此乃养虎为患,贻误战机啊!”
“臣附议!杨光远分明是见胜局已定,便生了保存实力、挟寇自重的心思!拖延时日,耗费朝廷钱粮不说,更给了范延光喘息之机!若使其缓过气来,或引得周边宵小蠢蠢欲动,则平叛大业恐生变故!其心可诛!”
殿内群情激愤,大多要求下旨严斥杨光远,督促其即刻进攻,甚至有声音要求追究其玩忽职守之罪。
我凝神听着,心中了然。杨光远的这点心思,朝堂之上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他手握重兵,如今又立下平叛首功,的确有了待价而沽、跟朝廷讲条件的资本。
御座之上,父皇石敬瑭面色沉静,听着众臣的议论,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龙椅扶手。待到议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诸位爱卿所言,朕已知之。光远劳苦功高,围困魏州,功莫大焉。或许用兵持重了些,也是为求全功,避免将士无谓伤亡。如今局势仍在掌控之中,不必过于苛责。”
他轻描淡写地将弹劾压了下去。
我的心微微一沉。父皇此举,并非看不出杨光远的用心,而是投鼠忌器,不愿在此时与手握重兵的将领撕破脸。甚至……他可能已有了安抚乃至拉拢的打算。
果然,父皇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朗声道:“范延光悖逆,覆灭在即。杨卿家父子为国效力,忠心可嘉。传朕旨意——”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福康公主石素衣,温婉贤淑,敦厚嘉敏,即日起,改封为长安公主,食邑加千户。”
我心头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凉。改封号,加食邑……这绝非寻常恩赏。
紧接着,父皇的第二道旨意,如同重锤落下:“……招天雄军节度使杨光远之子,杨承祚为驸马都尉,尚长安公主!”
“另,授杨光远次子杨承信为义武军节院使,领兰州刺史!”
旨意宣毕,殿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声。有恍然的,有惊讶的,更有不少老臣面露不忍与忧色。
石敬瑭用他的女儿去作为筹码去笼络手握兵权的将领。用一个公主的封号和婚姻,去换取杨光远更卖力地攻打魏州,去稳住杨氏父子的心,确保他们不会成为下一个范延光。
好一招娴熟的帝王权衡之术!好一个忠心可嘉!
我几乎能想象到姐姐接到旨意时,那苍白失措的面容。她那样一个只愿抚琴刺绣、陪伴母亲的柔婉女子,何曾想过自己的婚姻会成为朝堂博弈的一部分?那杨承祚,她甚至可能从未见过!
一股怒火混合着无力的悲凉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御座上的父亲,他的面容在旒珠后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可见。
圣旨已下,金口玉言,绝无转圜余地。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即便我此刻站出来,陈述千万条不妥之处,也只会被斥为妇人之见,干政妄议。甚至可能给姐姐带来更多的麻烦。
朝会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行礼告退,经过我身边时,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叹息,也有冷漠的事不关己。
我僵立在原地,直到殿内人群散去大半,才缓缓挪动脚步。
我没有立刻去见姐姐,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宫殿。我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绪,思考该如何面对她。
然而,我刚踏入宫门不久,福康公主石素衣……不,现在该称她为长安公主了,便已闻讯赶来。她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脸色苍白得吓人,连那新得的、尊贵无比的长安封号,此刻也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月儿……”她看到我,未语泪先流,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我该怎么办?那杨氏子……我……”
我心中一痛,所有准备好的、关于为国分忧、父皇深意的苍白说辞,在她真实的恐惧与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虚伪可笑。我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引她坐下。
“姐姐,别怕,先别怕。”我放柔声音,用绢帕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事情我已听说了。”
“我从未想过……我的婚事会……”她泣不成声,“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全然不知……我怕……”
我无法告诉她杨承祚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因为我亦不甚了解。武将之家,远离京城,谁又能知道其品性究竟如何?在这桩交易里,品性或许是最不被看重的东西。
我只能尽力安慰:“姐姐,父皇既已下旨,此事便已成定局。或许……那杨承祚并非顽劣之人。你是我大晋的长安公主,身份尊贵,即便出嫁,亦有皇家为你撑腰,量他们杨家也不敢怠慢你分毫。”
这些话空洞而无力,但我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和她一起抱头痛哭,诅咒父皇的冷酷和朝堂的算计吗?那只会让她更加恐惧和绝望。
“可是……可是……”她依旧泪眼婆娑,无助得像风中落叶。
我轻轻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安慰我那样:“姐姐,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处的。即便你出嫁了,我也永远是妹妹,我会一直看着你,我也会护着姐姐你。若那杨承祚敢让你受半分委屈,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坚定而有力量:“眼下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前看。或许这并非一桩全然不幸的婚事。至少,它能让前方的将士更快平定叛乱,让百姓少受战乱之苦,也能……也能让母后和父皇安心。”
提到母后,姐姐的哭泣稍稍止住了一些。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惶然:“母后……母后可知此事?她怎么说?”
“母后定然是知情的,”我轻叹,“父皇决定的事,母后……也无法改变。但母后她定然也是心疼你的。”
我顿了顿,“姐姐,你现在是长安公主了,封号愈显尊荣。你要坚强起来,为了母后,也为了你自己。不能让旁人看了我们皇家女儿的笑话。”
我一遍遍地安抚着她,话语苍白却是我唯一能做的。姐姐靠在我肩上,眼泪慢慢止住了,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和巨大的茫然。
看着她这般模样,我心中那根关乎权力与权衡的弦绷得更紧了。
在这深宫之中,即便是父皇的亲生女儿,也随时有可能成为棋盘上的棋子。美丽的容颜、尊贵的身份,在绝对的权力和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今日是石素衣,明日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