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宾反叛,重信、重乂两位兄长罹难的消息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不仅带来剧痛,更带来几乎将我淹没的自责与恐惧。那点模糊的不安终于找到了源头,却已经太迟了。
汴梁城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朝堂上,石敬瑭调兵遣将的命令,杜重威、侯益、刘处让的兵马被仓促调动,试图堵住张从宾扑向汜水关的兵锋。
宫墙之外,我能想象市井间的惶惶不安,流言蜚语必然如同野草般疯长。
在这种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刚刚初步扎下根,实则脆弱不堪的漕帮。王十三娘送来的口信通过小雪传到宫中时,我并不意外,只是心又沉下去几分。
“殿下,十三娘派人急报,帮内人心惶惶,许多兄弟见洛阳失陷,……那位石将军遇害,都觉得靠山已倒,嚷嚷着要散伙回乡,怕被战事牵连。十三娘快压不住了,问……问苏帮主该如何是好。”小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焦急。
靠山倒了。他们眼中的靠山是石重乂,而真正的靠山,是我。现在,是时候让他们知道究竟靠着的是哪座山了,哪怕要冒天大的风险。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多日处理朝政的疲劳,我不能再躲在苏月的面具之后了。
“小雪,小绿,更衣。”我站起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我继续说道,“取本宫的公主常服来。要最正式的那套。”
小绿和小雪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言,迅速行动。当我穿上那套象征身份的蹙金绣凤纹朱红常服,戴上珠翠花冠,揽镜自照时,镜中的人面色虽白,但眉宇间却凝聚起一股我过去从未有过的沉毅和威势。
这身衣服,此刻不再是束缚,而是我的铠甲。
没有过多仪仗,我只带着小雪和小绿,乘着一辆悬挂着宫牌的马车,径直驶向城南那座僻静的农庄。
马车驶过混乱的街道,我能听到窗外传来的粮价飞涨的议论和对叛军的恐惧猜测,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马车在院门外停下。我的突然到来,尤其是这身打扮,让门口守卫的漕帮子弟惊呆了,一时竟忘了阻拦。我径直走入院内,对迎上来、满脸惊疑不定的汉子道:“叫王十三娘来见本宫。”
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人上的天然威压。
王十三娘匆匆从内堂跑出,看到我的一刹那,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眼睛瞪得极大,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目光在我华贵的公主常服和小绿小雪恭敬的姿态上扫过,又猛地看向我的脸。
“苏……您……”她张着嘴,几乎失语。
我屏退左右,只留我们二人在内室。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十三娘,”我开口,声音沉稳,揭开了最后的谜底,“没有什么寡妇苏月。我乃当朝天子第二女,敕封太平公主,领三司使事。”
王十三娘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跪下去,却被我抬手虚扶住。
“事急从权,这些虚礼免了。”我注视着她震惊无比的眼睛,“先前隐瞒身份,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局势危急,叛军肆虐,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亦是你我漕帮存亡之秋,本宫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你。”
我顿了顿,给她一点消化的时间,继续道:“你此前疑惑,为何本宫声称麾下有千余人,而你最初只见十数人。现在可以告诉你了,那千余人,并非寻常帮众,乃是本宫的公主部曲,但虽是本宫部曲,但他们还要肩负守卫都城的重任,本宫最初交予你的那十几位兄弟,皆是本宫部曲中精锐,也是本宫能最大限度能调出来的了。”
王十三娘脸上的震惊逐渐转化为一种极度的恍然和无法言喻的激动。她眼中的恐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公主!
她从来没想过漕帮帮主苏月的真实身份是当朝公主,而且是有实权的三司使!
“所以,帮主……不,公主殿下!”王十三娘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您才是我们真正的靠山!”
“不错。”我斩钉截铁,“重乂兄长之难,朝廷之痛,亦是本宫之切肤之痛。但天,塌不下来!只要陛下在,本宫在,朝廷就在!此刻,正是你我为国效力,亦是漕帮真正崛起之时!”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如今叛军西来,漕运乃维系汴梁命脉、大军粮草之根本。朝廷急需可靠人手输送粮秣军资。十三娘,现在你就是漕帮帮主,本宫要你即刻以漕帮帮主之名,稳住帮内人心!告诉他们,他们的靠山不是倒了,而是换成了更大、更稳的靠山!效忠本宫,效忠朝廷,此番运粮,便是大功一件!事后朝廷必有重赏,漕帮亦将从此名正言顺,受朝廷扶持!”
王十三娘听得心潮澎湃,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决心和干劲:“属下明白了!请公主殿下放心!十三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漕帮散了!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怂包跑路,我第一个不答应!”
“很好。”我点头,“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稳住帮众,将本宫的意思传达下去,但有异心、煽动逃亡者,可用非常手段,务必确保队伍不散,听候调遣。
第二,清点所有能用的船只、车辆、人手,做好准备。朝廷的调粮文书很快就会下来,我要你的漕帮,成为此次平叛运粮中最快、最可靠的一支力量!”
“是!殿下!”王十三娘抱拳领命,眼神灼灼,“属下这就去办!必定不负殿下重托!”
看着她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和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微微松了口气。
以公主之尊亲自现身坦白,虽冒险,但足以震慑和收服王十三娘,进而稳住漕帮这四百多人。这支力量,在接下来的风雨里,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离开农庄,返回皇宫的路上,汴梁城依旧纷乱,但我的心中却稍稍安定了一些。宫墙内是焦头烂额的父皇和惶惶的重臣,宫墙外,我刚刚亲手稳住了一支属于我的、深入市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