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废话。整个衙门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瞬间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书吏们奔跑得更快,算盘声更加密集,属官们拿到指令,立刻转身投入各自的战场。
我抓起笔,蘸饱了墨,在铺开的素笺上急速书写给四皇兄的信。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利害,既要说明汴梁危局之紧急,又要顾及洛阳本身的不易,更要给予那些囤粮大户足够的体面和潜在的利益承诺。这微妙的平衡,耗神更甚于计算钱粮。
“小雪,”我头也不抬,将写好的信用火漆封好,“派你最得力的人,持我手书和信物,星夜兼程送往洛阳寿王府。告诉他,第一批粮,我要在正月十三见到,最迟不过十五!”
“是!”小雪接过信,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外。
我刚喘口气,度支判官张谏已经抱着一摞文书候在了一旁,脸上满是难色:“殿下,关于收购价上浮三成……下官核算过,即便动用陛下特许的应急公使银钱,也远远不够。若再许以税赋折抵,来年春税恐怕……”
我打断他,手指点着案上摊开的汴京周边水系图:“你看这里,汴河在宋州段昨日探报尚有部分未完全封冻。我们高价收的,不只是粮,是时间!是让那些逐利的商贾,肯在冰天雪地里把压箱底的粮食掏出来,肯雇敢死的船工民夫冒死漕运的急迫!”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决绝:“钱不够,就去挤!去算!各衙门新年庆典、赏赐用度一律暂停,宗室勋贵‘借’一点,甚至本宫的食邑俸禄也可先挪用了!至于来年税赋……若眼前这关过不去,还有什么来年!”
张谏被我眼中血丝和语气中的狠厉震住,呐呐不敢再言,躬身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去重新核算,定挤出钱来!”
他匆匆退下。我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得那头痛愈发尖锐,像有根锥子在里面不断搅动。
“殿下,喝口参茶提提神吧。”小绿悄无声息地端来一杯热茶,眼底满是担忧,“您从昨夜到现在,水米未进呢。”
我勉强接过来,抿了一口,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缓解不了身体的冰冷和疲惫。
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案头那一份份来自汴梁各处粮仓、军营、官署的急报上,数字触目惊心。
我知道,我下的每一道命令,都在透支这个新生王朝本就脆弱的信用和根基,都在刀尖上跳舞。李崧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我别无选择。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高压下一刻刻流逝。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又到了掌灯时分。衙门里灯火通明,无人敢提下值,所有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傀儡,机械而高效地运转着。
突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一名身着风尘、帽檐结满冰霜的信使几乎是撞开了门房,直扑正堂,手中高高举着一份粘着三根红色翎毛的加急军报!
“报——!宋州急件!呈太平公主殿下!”
满堂的算盘声、禀报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红色翎毛,代表最紧急的军情,通常用于边关告急或大规模叛乱!
我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一名堂官接过军报,验看火漆后,快步送到我的案前。
我撕开密封,展开公文,目光急速扫过。只看了几行,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薄薄的纸页似有千钧之重!
公文是宋州转运副使发来的,字迹潦草,透着极大的惊恐:
“卑职万死禀报:昨日午时,我等正竭力征调船只民夫,依三司使钧令筹备发运首批粮秣。突有数百暴民聚集,皆言朝廷高价购粮,必致本地粮荒、狗官要饿死我等,好去喂饱汴梁贵人!起初仅是鼓噪,我等试图弹压解释,然人群中忽有强人煽动,投掷瓦石,冲击官仓!”
“守仓军士寡不敌众,场面顷刻失控!乱民趁势纵火抢劫!宋州三座大仓,其中永丰仓、广储仓已遭焚掠!存粮大半被焚,小半遭抢。卑职等拼死仅保下顺济一仓,漕运码头船只亦被焚毁十余艘。”
“暴乱虽已暂平,然粮草转运已断!人心惶惶,恐再生变!恳请朝廷速派兵弹压,并急调粮秣安定民心……”
噗——!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猛地侧头,一口鲜血直接喷溅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殿下!” “殿下!快传太医!”
小绿的惊呼、属官的骇然叫喊瞬间充斥耳膜。我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晃了晃,全靠双手死死撑住案几才没有倒下。
宋州!漕运的关键节点!最大的希望所在!竟然……竟然发生了民变,粮仓被焚!
完了……全完了……
这个消息一旦传开,别说筹措粮食,恐怕整个汴河沿线都会震动,其他地方谁还敢轻易卖粮给朝廷?谁还敢全力漕运?桑维翰那五条国策的第一条“推诚弃怨以扶藩镇”还没开始,底层民怨的火山就已经爆发,将我的应急方略彻底吞噬!
李崧的话如同丧钟在耳边轰鸣——“粮价飞涨,几成定局”、“切莫授人以柄”……我这道急令,竟真的成了点燃叛乱的引信!
巨大的绝望和失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仅存的意志。额角的剧痛变本加厉,仿佛要将头颅撕裂。
新都的第一个新年,汴梁的粮荒,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给了我,一记沉重到几乎致命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