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那间漏风的破屋,现在闻起来跟屠宰场后巷一个味儿。血腥、脓臭、还有七叔那些草药刺鼻的辛辣混在一块儿,吸一口,从鼻子到肺管子都跟着抽抽。长毛躺在我那张用门板搭的“床”上,就剩一口气吊着。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眼眶深陷,呼吸弱得隔老远才能看见胸口稍微有点起伏。七叔刚给他换完药,直起腰,冲我摇摇头,那眼神儿,跟看死人没两样。
“伤入肺腑,失血过多,能撑到而家,算系奇迹。”七叔声音沙哑,抹了把额头的汗,“我尽力了,但系……睇佢造化啦。”
我蹲在墙根,没吭声,手里攥着那把从废车场捡回来的、沾着泥和血的锈铁管,指关节捏得发白。胸口像塞了一团沾了汽油的烂棉花,闷得想爆炸。长毛这副模样,比直接死了还折磨人。是我把他从慈云山带出来的,现在却眼瞅着他烂在这鬼地方。
睚眦纹死沉沉的,过肩龙也耗尽了力气,只剩点维持心跳的劲儿。唯独背后那关公,沉甸甸地压着,那股温热感没了,换成了冰一样的冷,扎得人脊梁骨发寒。它好像在无声地质问:你嘅忠义,就系睇住兄弟咁样等死?
屋外头,天阴得厉害,乌云压顶,眼看又是一场暴雨。风吹得破窗户哐哐响,像有野鬼在拍门。
长毛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拉。我猛地抬头,凑过去。他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定在我脸上。
“祥……祥哥……”声音气若游丝,带着血沫子。
“喺度!我喺度!”我抓住他冰凉的手,嗓子眼发紧。
“废……废车场……嗰……嗰个刀疤脸……”长毛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从刀尖上刮下来,“佢……佢讲话……系……系刀疤杰……直接落嘅命令……要……要将我哋……赶尽杀绝……”
刀疤杰!果然是他!那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一股邪火“噌”地冲上天灵盖,烧得我眼前发红!睚眦纹身像被泼了滚油,瞬间烫得吓人,凶煞之气疯狂涌动!过肩龙也跟着绷紧!连背后的关公,那股冰冷也骤然加剧,像要冻结我的血液!
“佢……佢仲话……”长毛眼神里透出极度的恐惧和怨恨,“话……话明哥死……死得好……话你……你系条……丧家犬……翻唔到身……”
“屌你老母刀疤杰!”我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泥地上,手背瞬间见血!怒火混着无能为力的绝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明哥的死,长毛的惨状,我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全是拜这条毒蛇所赐!
长毛被我吓了一跳,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沫。七叔赶紧过来按住他。
“祥哥……”长毛缓过一口气,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我肉里,眼神里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疯狂,“报……报仇……同我……同明哥……报……仇……”
他眼睛瞪得老大,瞳孔里的光一点点涣散,抓住我的手慢慢滑落,最终,彻底不动了。脑袋歪向一边,嘴角还挂着那抹带着恨意的血丝。
屋子里死一样寂静。只有窗外越来越急的风声。
我僵在原地,看着长毛那张失去生气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后,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才海啸般涌上来,淹没了所有感官。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七叔叹了口气,默默拉过一张破草席,盖住了长毛的脸。
我猛地站起身,冲出门外。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瞬间湿透全身。我站在雨里,仰着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胸口那股憋了太久太久的戾气,像困兽一样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睚眦纹身滚烫到极致,疯狂地咆哮着杀戮!过肩龙在雨中微微颤抖!背后的关公,那冰冷的压力达到了顶点,仿佛在将我推向某个命运的岔路口!
忠义?去他妈的忠义!这世道,忠义换来的就是兄弟烂死在破屋里!就是像条狗一样被追杀!
力量!我需要力量!能撕碎一切仇敌的力量!
我冲回屋里,翻出七叔那个破旧的草药箱子,胡乱扒拉着。那些瓶瓶罐罐,除了止血消炎的,还有几包用特殊符号标记的、颜色诡异的药粉。七叔说过,那是虎狼之药,能短时间内激发潜能,但后果不堪设想,轻则折寿,重则暴毙。
以前我或许会犹豫。但现在……
我抓起一包墨绿色的、闻着就让人头晕的药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倒进嘴里!粉末又苦又涩,像吞下一把碎玻璃,刮得喉咙生疼!紧接着,一股狂暴的热流在胃里炸开,瞬间冲向四肢百骸!
“呃啊——!”
我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感觉身体像被扔进了熔炉!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阵阵发黑,视线边缘泛起诡异的绿光!剧痛!但也伴随着一种病态的、充满毁灭欲的力量感!
七叔听到动静冲进来,看到我的样子,脸色大变:“你痴线啊!食了‘鬼面藤’?!你想死啊!”
我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药力作用下,伤口的疼痛被一种麻木的灼热感取代,虚弱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精力充沛!但脑子像烧开的水,混乱而暴戾!
“我唔会死……”我声音嘶哑,眼神涣散又凶狠,“我……要刀疤杰……死!”
我踉跄着走到墙角,捡起那根锈铁管,死死握住。铁管的冰冷触感,稍微拉回了一丝理智。
睚眦纹身在这股外来药力的刺激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凶光!过肩龙被迫激发,支撑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关公的冰冷被药力的灼热暂时压制,但那种沉重的宿命感,却更加清晰!
我知道,我在饮鸩止渴。这药效过去,我可能真的就废了。但我不在乎了。长毛的死,像最后一把火,烧掉了我所有的犹豫和软弱。
我走到长毛的遗体前,掀开草席,看着他安详(或者说死不瞑目)的脸。
“长毛,你睇住。”我低声说,声音像砂纸摩擦,“祥哥应承你,刀疤杰条命,我亲手攞。唔系佢死,就系我亡。”
说完,我重新盖好草席,转身对七叔说:“七叔,麻烦你……料理后事。我欠你嘅,下辈子还。”
七叔看着我近乎疯狂的状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后生仔,路……系自己拣嘅。”
我没再说话,拄着铁管,一步步走出破屋,重新没入冰冷的雨幕中。身体里药力奔腾,像有团火在烧。眼神却冰冷如铁。
目标只有一个:刀疤杰。
这一次,不是求生,是赴死。要么拉着仇人一起下地狱,要么,就死在复仇的路上。
关公纹身,在我踏出屋门的那一刻,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深入骨髓的悲鸣。仿佛在为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