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战斗。”
王卫国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幸存的十几个士兵心中激起了圈圈涟漪。他们的眼神依旧悲痛,依旧迷茫,但看着王卫国那挺拔如松的背影,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一丝。
日军的冲锋被打退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远处的日军阵地上传来模糊的叫骂和指挥声,像一群准备再次扑上来的野兽,在舔舐伤口,积蓄着下一轮的疯狂。
“副连长……我们……”一个老兵捂着流血的手臂,嘴唇哆嗦着,“我们……还能守得住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七连,这个曾经满编一百多人的战斗单位,此刻,能站着的,已经不到二十人了。弹药所剩无几,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体力也消耗到了极限。更重要的是,连长李云山,那个一直像主心骨一样咆哮着、冲锋着的汉子,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希望,似乎已经随着那团爆炸的火光,彻底熄灭了。
王卫国没有回答。他只是用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士兵的脸。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所有接触到他目光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清点伤员,收集弹药。”王卫国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阵地上却异常清晰,“还能动的,跟我来。”
他说完,便弯下腰,开始从牺牲战友的身上解下一个个子弹袋和手榴弹。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不是在拿取冰冷的武器,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幸存的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他们不再哭喊,也不再抱怨,只是机械地、沉默地执行着命令。悲伤被压抑到了心底最深处,转化成了一股冰冷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恨意。
就在这时,营长陈毅波带着几个警卫员,疯了一样从后方冲了上来。当他踏上七连阵地,看到眼前这片尸山血海的地狱景象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云山……李云山呢!”陈毅波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一把抓住一个正在收集弹药的士兵,咆哮道,“让他滚过来见我!”
那士兵看着陈毅波,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具被王卫国小心翼翼摆放好的尸体。
陈毅波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松开手,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当他看清楚那张早已被硝烟熏黑、却依旧能分辨出轮廓的脸时,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眼眶“唰”地一下就湿了。
他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想要为李云山合上那双怒睁的眼睛,却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营长……”王卫国走了过来,声音低沉,“连长……是为救一个新兵牺牲的。”
陈毅波没有抬头,只是用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半晌,他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卫国。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你是副连长!阵地打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句话,充满了不讲道理的迁怒和巨大的悲痛。周围的士兵们都紧张地看着王卫-国,生怕他会和营长顶撞起来。
王卫国却只是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报告营长,因为连长临终前,给我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什么命令?”
“带着弟兄们,活下去!”
陈毅波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王卫国那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看着他身后那十几个虽然狼狈不堪、却依旧默默执行命令的残兵,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所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环视着这片如同坟场般的阵地,问道:“七连,还剩下多少人?”
“报告营长,”王卫国回答道,“主阵地还剩下十八人。加上之前被打散、刚刚归队的二排和火力排的弟兄,全连,还剩下四十二人。”
“四十二人……”陈毅波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四十二个……伤兵。”
归队的士兵虽然让这个连队没有被彻底打散,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伤和疲惫,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完好无损的。
陈毅波深吸了一口气,他走到王卫国面前,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王卫国!”
“到!”
“李云山牺牲了,但七连的番号不能倒!从现在起,我正式任命你,为七连代理连长!这剩下的四十二个弟兄,我全都交给你了!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营长指示!”
“像你跟李云山保证的那样,”陈毅波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带着他们,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给老子活下去!”
“是!”王卫国猛地挺直胸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多余的废话。就在这片尸骸遍地的阵地上,在李云山冰冷的尸体旁,七连的指挥权,完成了最沉重、最悲壮的交接。
陈毅波没有再多停留,他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留下了自己警卫排所有的弹药和一部分干粮,重重地拍了拍王卫国的肩膀,转身离去。
看着营长远去的背影,王卫国转身,面对着那四十二张茫然、悲痛、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脸。
“所有人,集合!”
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迅速站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队列。
王卫国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声音冰冷而清晰:“我知道,你们很累,很怕,很想给李连长和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但是,凭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冲上去,除了多添四十二具尸体,没有任何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猛地提高:“从现在起,忘了你们以前是怎么打仗的!那种排着队往前冲,用胸膛去堵鬼子机枪的打法,叫送死!不叫勇敢!”
士兵们一阵骚动,他们从未听过有长官这样说话。
“想要活命,想要报仇,就必须学会怎么战斗!”王卫国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现在,我教你们三样东西。第一,怎么开枪!”
“开枪谁不会?”一个老兵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
王卫国猛地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连长,我叫张大牛!”
“好,张大牛,你现在对着五十米外那具鬼子尸体,打一枪给我看看!”
张大牛虽然不解,但还是举起了枪,“砰”的一声,子弹打在了尸体旁的泥地里,溅起一小撮尘土。
“看到了吗?”王卫国大声说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会开枪!只会趴在一个地方,朝着一个大概的方向放枪!然后呢?等着鬼子的机枪把你打成筛子,等着鬼子的掷弹筒把你炸上天!”
他猛地从地上捡起一支步枪,以一个标准的战术卧姿举枪,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砰!”
枪声响起,五十米外那具日军尸体的头盔上,爆出了一点火星,头盔被远远地弹飞了出去。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正的射击,是打完一枪,立刻转移!”王卫国一边说,一边已经翻滚到了另一个弹坑里,再次举起了枪,“永远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开第二枪!把战场当成你的游乐场,让鬼子永远抓不住你!这,才叫射击!”
他又看向所有人:“第二样,协同!两人一组,三人一队!一个人负责开火吸引敌人,另一个人负责转移和支援!我们人少,就更要把每个人都当成两个人、三个人用!我不需要孤胆英雄,我需要的是能互相保护后背的狼群!”
“第三样,安静!”王卫国指了指自己的嘴,“战场上,鬼喊鬼叫除了暴露你自己的位置,让你死得更快,没有任何用处!从现在起,学着用手势!这个,”他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是前进!这个,是隐蔽!这个,是发现敌人!”
他快速地演示了几个最基础的战术手语。
士兵们全都看傻了。他们打仗,靠的是长官一声吼,然后就一窝蜂地往前冲。像这种精细到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射击的打法,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知道你们不理解,也想不通。”王卫国放下了枪,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但你们不需要想通!你们只需要执行!因为这是命令!也是你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现在,全体都有!”他咆哮道,“两人一组,自由组合!开始练习转移射击!谁他娘的敢在原地开第二枪,别怪老子的枪托不认人!”
四十二个伤兵,在经历了惨烈的血战和巨大的悲痛之后,没有得到片刻的休息,就在这片浸透了战友鲜血的阵地上,开始了他们从未接触过的、最基础,也最残酷的特战训练。
夕阳的余晖,将这片焦土染成了一片悲壮的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