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化冻,不是那种“哗啦”一下的痛快,是黏黏糊糊、拖泥带水的。日头见了点暖意,但背阴处的雪堆还顽固地赖着,白天化一层水,夜里又冻成冰壳子,反反复复,把地面折腾得一片狼藉,泥泞不堪。
村东头那片刚平整出来的地基,更是重灾区。积雪融化,混着泥土,成了烂泥塘。刚挖好的排水沟倒是起了作用,浊黄的泥水哗哗往里流,可地基本身也被泡得发软,人踩上去,能陷进去半只脚。
“得赶紧把砖墙垒起来!”陆信踩着满脚泥,看着那片泛着水光的软地基,眉头拧成了疙瘩。再泡下去,地基一沉,前面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
可这天气,这路况,砖瓦厂的拖拉机根本开不进来。订好的那批等外品红砖,还堆在公社的货场上。
“用人挑!”陆信没犹豫,立刻做了决定。他找来赵老憨、王老五他们,又添了点工钱,组成个临时的运输队。用扁担、箩筐,靠肩膀,一担一担,从几里地外的公社,把砖头往工地上挑。
这绝对是苦力中的苦力。一块红砖好几斤重,一担挑上几十块,压得扁担吱呀作响,肩膀很快就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泥泞的土路,一步一滑,稍不留神就连人带砖摔进泥水里。一天下来,人也成了泥人,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苏宁看着心疼,却帮不上忙,只能和春苗、英子把伙食弄得更扎实些,窝头里多掺点白面,菜里多放点油星,晚上烧一大锅热水,让他们烫烫脚解乏。
砖头一担担运来,在工地边堆成了小山。瓦匠师傅也请来了,是邻村有名的老师傅,带着两个徒弟。看着那泡得发软的地基,老师傅直嘬牙花子:“信子,这地基……悬乎啊!墙垒上去,怕是不稳当。”
陆信递上烟,语气恭敬却坚定:“陈师傅,您多费心。地基我们再用石夯打一遍,墙基挖深点,多用点灰浆。这工棚,得赶在雨季前起来。”
老师傅接过烟,看了看陆信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那些累得脱形却还在硬撑的汉子,叹了口气:“成!那就试试!不过丑话说前头,要是后面墙歪了裂了,可不能怨我手艺!”
“不能怨您!”陆信保证道。
于是,工地上又响起了打夯的号子声。几个汉子抬起沉重的石夯,喊着号子,一下一下,砸在松软的地基上,溅起浑浊的泥浆。每砸一下,地面都仿佛震颤一下。这是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加固方法。
垒墙的活儿终于开始了。瓦匠师傅手艺确实老道,尽管地基条件差,他还是把墙线吊得笔直,灰浆抹得均匀。一砖一瓦,在老师傅手里,像听话的积木,渐渐垒高。红色的砖墙,在依旧荒芜的坡地上,一点点站立起来,虽然矮小,却带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劲儿。
苏宁每天都要往工地上跑好几趟,送水送饭,也看着那墙一天天变高。每当看到新垒起的一层砖,她心里就踏实一分。这不仅是墙,更是她和陆信,还有身后这一大家子人的希望和屏障。
然而,就在墙垒到齐腰高,眼看就要上梁封顶的节骨眼上,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这天下午,公社土地管理所的一个办事员,姓孙,骑着辆破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来到了工地。他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腋下夹着个公文包,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官气。
“谁是负责人?”孙办事员捏着鼻子,嫌弃地避开地上的泥水,尖着嗓子问。
陆信放下手里的砖块,走过去:“我是。同志,有事?”
孙办事员上下打量了陆信几眼,又扫了一眼工地上忙碌的众人和已经垒起的砖墙,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抖开:“有人反映,你们这块地,审批手续不全啊?这墙,谁让你们垒的?”
手续不全?苏宁心里一紧,赶紧走过去:“孙同志,这地是公社王书记亲自批的,手续都齐全,在李干事那儿备着案呢!”
“王书记批的?”孙办事员嗤笑一声,用手指弹了弹那张纸,“王书记批的,也得符合规定!我查过了,你们这属于坡地,有水土流失的风险!按照规定,这种地不能随便搞建设!这墙,属于违章建筑,得马上停工!听候处理!”
违章建筑?停工?这话像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炸懵了!眼看着就要成了,怎么能停工?
“孙同志,这话怎么说的?”陆信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依旧克制,“批地的时候,可没人说这是坡地不能建。再说,我们排水沟都挖好了,就是防止水土流失的!”
“排水沟?那顶什么用!”孙办事员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是规定!赶紧停了!不然,我叫人来强拆!”
王老五是个暴脾气,一听这话就火了,抡起铁锹就要上前:“你他妈……”
“老五!”陆信厉声喝住他,目光冰冷地看向孙办事员,“孙同志,规定我们遵守。但这事,是不是得找王书记和李干事核实一下?不能光凭你一张嘴,就让我们停工吧?”
“王书记?王书记开会去了!”孙办事员有恃无恐,“现在这事归我管!我再说一遍,马上停工!否则后果自负!”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工地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愤怒又无助地看着孙办事员。春苗和英子吓得脸色发白。
苏宁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这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什么水土流失,分明是借口!眼看工棚要建成了,有人坐不住了!
就在气氛紧张得一点就着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哟!孙干事!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了?”
是李干事!他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赶来,额头上都是汗。显然是一得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孙办事员见到李干事,气势稍微弱了点,但依旧拿着架子:“李干事,你来得正好!他们这手续有问题,我得按规定办事!”
李干事走到孙办事员面前,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锐利:“孙干事,这块地的审批手续,是我亲自经手,王书记点头的,所有流程都符合规定。你说的坡地问题,当时勘测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了,他们的排水设施做得比规定还好呢!怎么到你这儿,就有问题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股压力:“还是说……孙干事听到了什么别的风声?有人……让你来的?”
孙办事员被李干事连珠炮似的问话噎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支吾道:“我……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干事打断他,语气强硬起来,“现在上头三令五申鼓励发展社队企业,支持农民致富!王书记把槐花村这个点作为典型来抓!你这个时候跑来喊停工,是什么意思?跟政策对着干?”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孙办事员顿时慌了神:“李干事,你……你别瞎说!我哪有那个意思!”
“没有就最好!”李干事趁热打铁,“这事我会跟王书记汇报!现在,请你离开!不要影响正常施工!”
孙办事员看着李干事强硬的态度,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汉子,终究没敢再硬顶,悻悻地收起那张纸,推着自行车,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风波,被李干事及时化解。但工地上的气氛,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结束。那个躲在暗处的对手,能量比他们想象的更大,手段也更卑劣。
陆信走到李干事面前,沉声道:“李干事,谢了。”
李干事摆摆手,脸色凝重:“信子,小宁,树大招风啊。你们这步子迈得快,眼红的人就多。以后这类事,恐怕少不了。得处处小心。”
他看了一眼已经垒起半人高的砖墙,叹了口气:“抓紧干吧。越快建起来,越安稳。”
送走李干事,工地上沉默了很久。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映在泥泞的地面上。
陆信拿起一块砖,掂了掂,然后重重地垒在墙上。动作坚定,有力。
“干活!”他只说了两个字。
没有豪言壮语,但所有人都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砖头碰撞的声音,再次在暮色中响起,比之前更急促,更坚决。
墙,必须立起来。
而且,要立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稳,都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