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天一日暖过一日,日头明晃晃的,晒得人脊背发烫。新垒的土坯墙干透了,泛着均匀的浅黄色,摸上去粗粝结实。陆信选了个黄道吉日,定在五月初六上梁。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天就传遍了槐花村。上梁是大事,意味着这户人家要真正立起来了。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揣着几分好奇,几分掂量。这陆信和苏小宁,一个曾是出了名的懒汉,一个是被娘家嫌弃跳了河的姑娘,短短大半年工夫,不仅没饿死,反倒闷声不响地把新房都快盖起来了!这上梁酒,去是不去?送不送礼?
五月初六,天还没亮透,苏宁就起来了。她把屋里屋外又仔细打扫了一遍,破屋虽破,也得有个干净样子。灶台上,昨晚就发好的一大盆二合面(白面掺玉米面)已经鼓起了蜂窝眼。她挽起袖子,开始揉面蒸馒头。今天这馒头,得蒸得又白又暄,不能塌架。
陆信也早早去了宅基地,做最后的准备。粗壮笔直的松木房梁已经用红漆刷过一遍,晾在一边,透着喜庆。用来固定梁木的麻绳、木楔子都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帮忙的和看热闹的陆陆续续都来了。赵老憨依旧是最早到的,闷声不响地开始清理场地。王老五和赵小栓也来了,难得地穿了件半新的褂子,虽然还是嬉皮笑脸,但眼里多了几分郑重。张嫂子带着几个相熟的妇人过来,帮着苏宁烧水、洗菜、准备碗筷。连大队书记王建国也背着手溜达了过来,看了看那气派的梁木和结实的墙基,拍了拍陆信的肩膀:“信子,行啊!这房子盖得像个样子!”
陆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但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了一丝。
快晌午时,吉时已到。陆信和赵老憨几个壮劳力,喊着号子,用粗麻绳把那根沉甸甸的红色梁木,一点点拉上墙头。阳光照在红梁上,耀眼夺目。
梁木稳稳当当架在墙头预设好的榫卯处,陆信拿起斧头,在梁木两端象征性地敲了三下,这叫“稳梁”。然后,他站在墙头,从怀里掏出苏宁提前准备好的一包水果糖和一小袋花生、红枣,朝着下面围观的人群用力撒去!
“上梁大吉!”他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酣畅。
早就等在下面的孩子们顿时欢呼着涌上前,争抢着从天而降的糖果和干果。大人们也笑着,说着吉祥话。小小的宅基地前,一时间热闹非凡,充满了欢声笑语。
苏宁站在灶台边,看着这热闹的一幕,看着墙头上陆信高大挺拔、在阳光下仿佛发着光的身影,眼眶忍不住又湿又热。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继续翻动锅里油汪汪的白菜炖粉条——里面难得地切了几片肥肉,算是今天的主菜。
饭菜上桌,虽然简单,但量大管饱。白面馒头暄软,炖菜热气腾腾,还有一盆凉拌野菜解腻。男人们围坐在临时搭起的木板旁,吃得满头大汗,对陆信和苏宁的手艺赞不绝口。女人们则帮着端菜递碗,说着闲话,气氛融洽得让苏宁有些恍惚。几个月前,她还在这里忍受着白眼和流言,如今,竟也能堂堂正正地招待乡邻了。
苏家那边,果然没来人。只有苏小玲偷偷摸摸跑来,塞给苏宁两个还热乎的煮鸡蛋,小声说了句“二姐,上梁大吉”,就红着脸跑了。苏宁看着手里的鸡蛋,心里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热热闹闹大半天,帮忙的人陆续散去。王老五临走时,凑到陆信身边,压低声音说:“信哥,可以啊!这房子一盖,以后在槐花村,就算真正立住脚了!以后有啥好事,可得想着点兄弟!”
陆信没接话,只递给他一根经济烟。王老五讪笑着接过,和赵小栓勾肩搭背地走了。
喧嚣散尽,已是夕阳西下。新房的框架在落日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坚实。满地狼藉的糖纸、花生壳,诉说着白日的喜庆。
苏宁和陆信一起收拾着碗筷和桌椅,两人都累得不轻,但精神却异常振奋。
“总算……像个样子了。”陆信看着那根红色的主梁,长长舒了口气。
“嗯。”苏宁应着,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对未来的期盼填得满满的。
收拾完,两人回到破屋。屋里点起了油灯。苏宁把剩下的饭菜热了热,两人对坐着吃晚饭。
灯光下,陆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推到苏宁面前:“今天收的礼,你收着。”
苏宁打开一看,里面是些毛票和分币,还有几张一两尺的布票。钱不多,加起来可能也就两三块,但这代表着乡邻的认可,意义不同。
“张嫂子送了五个鸡蛋,王书记家给了半斤挂面……”苏宁清点着,心里暖融融的。
陆信默默听着,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看着跳跃的灯花,忽然说:“等忙过这阵,我去趟县里。”
“去县里?”苏宁抬起头。
“嗯。”陆信目光深沉,“打听打听政策的事。再看看……有没有别的门路。”
他这话,意味着不再满足于现状,开始主动寻找更大的机会。苏宁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她用力点头:“好!”
夜色渐深,油灯噼啪作响。
破屋依旧,但两人都知道,过了今天,一切都将不同。新房即将落成,政策春风已起,他们的生活,终于要翻开崭新的一页。
苏宁吹熄了灯,在黑暗中躺下。身边,是陆信平稳的呼吸声;窗外,是静静伫立的新房轮廓。
她闭上眼,嘴角带着笑意。
未来,就像这五月的夜空,星辰闪烁,充满无限可能。
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