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寒雨裹挟着冰粒,抽打着法租界湿漉漉的街道,将圣诞橱窗里闪烁的彩灯和霓虹招牌折射成一片模糊而虚幻的光晕。冷风呼啸,却吹不散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稠的、混杂着绝望与虚假欢庆的怪异气息。霞飞路上,匆匆驶过的黑色轿车比装饰着冬青与彩带的商店橱窗更引人注目。
法国总领事馆内,却异乎寻常地灯火通明。阿尔贝·杜邦总领事站在办公室窗前,凝视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城市光影。他手中端着一杯白兰地,却久久未曾啜饮。今晚,按照多年传统,领事馆将举行年度圣诞招待会。请柬早已发出,受邀者包括租界内各国外交官、名流、商界巨子。然而,此刻筹备中的晚会,却像一场即将在悬崖边缘举行的华尔兹,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危险之上。
十二月初,太平洋上空战云密布,日美谈判陷入僵局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在上海,嗅觉灵敏的人已然感到大地震来临前的次次微颤。日本海军舰艇在黄浦江上频繁调动;日军在公共租界周边地区举行了一系列针对性极强的“演习”;76号的黑色轿车更加肆无忌惮地穿梭于大街小巷。对于滞留在上海的西方侨民,尤其是英美籍人士而言,这个圣诞节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末日狂欢般的放纵感。许多人暗中收拾细软,打听撤离渠道,但更多的人,只能徒劳地用酒精和派对麻痹神经,等待命运的判决。
杜邦穿上他最正式的晚礼服,雪白的衬衫前襟挺括,勋章一丝不苟地别在胸前。但他镜子中的面容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眼下的阴影比平日更深,嘴角习惯性抿紧,仿佛在用力压制着某种即将脱口而出的警告。他知道,自己今晚的角色不仅是主人,更是一个必须在刀尖上维持平衡的走钢丝者,一个在风暴眼中强作欢颜的指挥官。每一个微笑、每一次握手、每一句祝酒词,都需要精确的计算和伪装。
傍晚六时起,宾客们开始陆续抵达。汽车灯光刺破雨幕,在领事馆铁艺大门前短暂停留。门厅内,暖意融融,空气中飘荡着香槟、香水、波兰火腿和烤栗子的混合气味。弦乐四重奏演奏着舒缓的圣诞颂歌。一切似乎都与往年的盛会无异。但杜邦在与每一位重要宾客握手寒暄时,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浮于表面的节日欢愉之下,涌动着的不安、试探与警惕。日本总领事馆派出的代表(级别比往年更高)脸上挂着过分标准的微笑;英美外交官的眼神中则带着难以完全隐藏的忧虑;几位中国银行家举止格外谨慎;而维希法国的支持者们,则努力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超然。
招待会按流程进行。杜邦举起酒杯,发表例行的圣诞祝词。他的措辞极其谨慎,通篇充斥着“和平”、“友好”、“理解”、“共度时艰”这类安全而空洞的外交辞令:
“女士们,先生们,在这个象征希望与重生的夜晚,让我们暂且放下世俗的纷扰,共同祈愿人性的光辉能照亮每一个角落,愿来年带给上海、带给世界更多的理解与和平。”(刻意模糊,回避任何可能刺激任何一方的具体指向)
日本代表紧接着祝酒,笑容可掬,言辞却暗藏机锋:“我们十分赞赏总领事阁下关于和平与理解的祝愿。大日本帝国始终致力于东亚的永久和平与繁荣,我们期待与所有真诚的朋友携手,扫清那些阻碍共同繁荣的不稳定因素,迎接一个真正和谐的新年。”(“不稳定因素”一词,让不少听众心中一凛)
英国领事随后起身,语气略显生硬:“愿上帝的平安降临于所有心怀善意之人。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刻,我们更应铭记那些普世的价值观与原则,它们才是真正不可动摇的基石。”(暗含对日本扩张政策的指责和对自身立场的坚持)
祝酒词俨然成了没有硝烟的外交战场,每一句话都被在场者放在心中反复掂量。
·对英美侨民而言:这场盛宴如同最后的晚餐,强颜欢笑之下是对未来命运的深切恐惧。
·对日本与会者而言:这是观察对手、炫耀实力、施加心理压力的舞台。
·对维希法国人员而言:这是尴尬的站队表演,需在旧日盟友与日本新主子之间艰难周旋。
·对中国宾客而言:这是危险的信息场,需时刻警惕言行,避免惹祸上身。
·对服务人员与乐师而言:这是一份工作,但也能隐约感受到上层大人物的紧张情绪。
·对可能混入的各方情报人员而言:这是收集情报、观察人际互动、甚至进行秘密接头的黄金机会。
宴会厅中央高大的圣诞树,装饰着精美的彩球和闪烁的灯串,象征着传统、秩序与希望。餐桌上摇曳的烛光,投射出温暖的光晕,却也在人们脸上投下摇摆不定的阴影,隐喻着人心的叵测与局势的晦暗不明。窗外无止境的寒雨,则代表着冷酷的现实世界,随时准备侵入并浇灭这片刻意营造的温暖幻象。
此情此景,仿佛《圣经·旧约》中那预兆性的语句:“他们在筵席上弹琴鼓瑟,击鼓吹笛,却不顾耶和华的作为…”(阿摩司书 6:5)这盛宴上的众人,似乎也在刻意忽略窗外正在积聚的、耶和华般的雷霆之怒,沉溺于最后的狂欢。
尽管风险巨大,杜邦坚持举办招待会有其深层逻辑:
1.维持表象:取消晚会等于公开承认恐惧和局势失控,会严重打击侨民士气并示弱于日方。
2.信息场:这是罕见能集中接触各方人员、直观感受氛围、甚至捕捉只言片语情报的机会。
3.外交姿态:显示法租界当局仍在运转,仍试图维持国际交往的基本规则。
4.稳定人心:一场成功的晚会有助于暂时安抚惶惶人心。
弦乐四重奏演奏的曲目单或许经过特殊安排。例如,突然演奏一曲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其不安的旋律可能被某些知情人解读为紧急危险的警告;而一曲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的欢快节奏,可能又意味着暂时安全,按计划进行。音乐成了公开场合下的秘密通讯频道。
晚宴进行到一半,气氛在酒精和食物的作用下略显“松弛”时,领事馆警务总监勒克莱尔忽然步履急促但竭力控制地穿过人群,走到杜邦身边,俯身低语。杜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刹那,虽然迅速恢复,但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他微微颔首,示意勒克莱尔离开,然后举起酒杯,试图用一句玩笑话吸引大家注意,掩盖这个小插曲。
但就在这一刻——
砰!
一声清脆、尖锐、毫无疑问是枪响的声音,猛地从领事馆花园方向传来,瞬间击碎了玻璃窗、音乐声和所有的谈话声!
那声枪响,像一把冰冷的巨斧,劈开了宴会厅内所有温暖、虚假的声浪。音乐戛然而止。女人的尖叫声被扼在喉咙里。男人的谈笑僵在脸上。酒杯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摔碎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此刻听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
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却不再照亮欢颜,而是照亮了一张张写满惊愕、恐惧和茫然的脸庞。圣诞树上的装饰球,冰冷地反射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与混乱。窗外的雨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如同为这场骤然落幕的盛宴奏响的、冷酷无情的背景乐。
阿尔贝·杜邦总领事站在原地,手中的酒杯稳如磐石,但他脸上的血色已褪得干干净净。他最深的担忧,以最激烈、最无法预料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圣诞夜的枪声,已经响起。
序幕落下,正剧开始。而第一幕,就是血腥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