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深秋的香港,阳光穿透殖民建筑高大的百叶窗,在周景明科长办公室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条纹。空气里弥漫着旧文件、地板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茄烟丝腐败的甜腻气味。周景明端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试图维持住平日的官僚姿态,但他放在光滑桌面上的右手食指,正不受控制地轻微敲击着,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对面,那位自称“布朗先生”的瑞士钟表商,正悠闲地欣赏着墙上那幅维多利亚女王肖像,仿佛只是来进行一次无关紧要的社交拜访。
“布朗先生”终于将目光移回,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与周景明试图隐藏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寒暄,直接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推到周景明面前。动作轻缓,却带着千钧之力。
“周科长,”“布朗先生”——或者说,“账房”麾下的高级特工——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钟表机芯的啮合声,“我们都很清楚,时间,是这个时代最奢侈的消费品。为了避免您我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这里有一些……或许能帮助您更清晰认识现状的资料。”
周景明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圣的迟疑,翻开了文件夹。里面并非他预想中的偷拍照片或账户流水,而是几份打印整齐的报表和分析文件。一份详细列举了过去十八个月内,经由他“特批”出口的、远超常规数量的战略物资(橡胶、钨砂、桐油)的最终流向追踪分析,清晰指向日本军方控制的空壳公司;另一份则是汇丰银行某个不记名保险箱的存取记录影印件,里面存放着他利用职权换取的金条和珍贵邮票收藏的清单,甚至附有几次他亲自前往保险库的模糊监控照片截图;最后一份,是一页简短的心理侧写,准确剖析了他“在殖民体系与家族利益夹缝中寻求安全感,对秩序崩塌抱有深度恐惧,且倾向于用物质积累填补精神空虚”的性格特质。
这份“礼物”的精准和深度,远超简单的威胁。它像一把手术刀,剥开了他精心维护的体面外壳,将内里的腐朽与恐惧暴露无遗。周景明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对方掌握的不是孤证,而是一套足以将他彻底钉死的证据链和对他灵魂弱点的精准拿捏。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干涩,失去了往日的圆滑。
“账房”的特工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形成一个稳固而富有压迫感的姿态。“周科长是明白人。我们并非要断您财路,相反,我们希望与您建立一种……更具建设性的合作关系。”他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笔普通的商业投资。
“合作?”周景明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像我这样的人,对你们有何用处?”
“您的用处,就在于您坐的这个位置,”“布朗先生”指向周景明身下的高背椅,“以及您手中那枚小小的、能够赋予特定文件合法性的印章。我们需要的不多:未来三个月内,所有涉及战略物资管制、特别通行证发放、以及港口仓储调度的敏感文件,尤其是与日本商社相关的,在您签署之前,我们需要一份副本。”
周景明倒吸一口凉气。这等于让他成为埋在殖民政府经济心脏里的一颗炸弹。“这不可能!风险太大了!日本人、英国人,甚至重庆那边,都不是善茬!”
“风险当然存在,”“布朗先生”坦然承认,“但拒绝合作的风险,是即刻的、毁灭性的。想想看,如果这些文件出现在港督办公桌,或者……出现在《南华早报》的头版?您失去的将不仅仅是职位和自由,还有您苦心积累的一切,以及您家人未来的保障。”
他顿了顿,观察着周景明脸上血色褪尽的过程,然后抛出了“胡萝卜”:“当然,我们不会让合作伙伴白白承担风险。首先,您在汇丰保险箱里的‘收藏’,我们会确保其绝对安全,甚至在必要时,协助您将其转移至更稳妥的地点,比如……瑞士。其次,这是一点小小的‘活动经费’。”他轻轻推过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袋。
周景明打开纸袋,里面是十根黄澄澄的小金条,在透过百叶窗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这黄金与刚才文件带来的威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一边是立刻能触摸到的财富,一边是身败名裂的深渊。
“这……这只是眼前……”周景明的声音带着颤抖,黄金的光芒映在他急剧收缩的瞳孔里。
“我们看得更远,”“布朗先生”接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香港绝非久留之地,风暴将至。当这座孤岛最终无法庇护任何人时,我们承诺,为您和您的直系亲属,提供一条安全的撤离通道,以及一个在……嗯,比如里斯本或布宜诺斯艾利斯,可以安心享受余生的新身份和足以维持体面生活的安置费用。”
这个承诺,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景明内心最深的恐惧——对秩序崩塌、对失去一切、对未来无依的恐惧。日本人或许能给他更多黄金,但能给他在世界另一端的退路和安稳吗?英国人自身难保,更不会在乎他这样一个“本地雇员”的死活。
《战国策》有云:“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藉,背时势,而能成事者寡矣。” 对方不仅掌握了他的“权藉”(把柄),更精准地判断了“时势”(香港必将沦陷),将他逼入了绝境,又看似给了一条生路。
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办公室角落那座仿古座钟的滴答声,从未如此刻这般响亮,如同他生命的倒计时。贪婪与恐惧,像两条巨蟒,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进行着殊死搏斗。黄金是现实的诱惑,承诺是未来的希望,而背叛的代价,则是眼前悬顶的利剑。
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布朗先生”,眼中已是一片被征服后的疲惫与妥协:“文件……如何传递?”
“布朗先生”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那并非喜悦,而是目标达成的冷静。“细节会有人另行通知您。记住,周科长,从现在起,您的命运已与我们的信誉捆绑。忠诚,是您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站起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办公室。
周景明独自瘫坐在高背椅上,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他看着桌上那袋金条,它们冰冷而沉重,不再是财富的象征,而是他出卖灵魂的价码和未来无穷麻烦的开端。他拿起一枚金条,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质感,口中却充满了苦涩。承诺如同空中楼阁,而枷锁,却已真实地套上了他的脖颈。这场策反,没有硝烟,却比真刀真枪的搏杀更加残酷,它用黄金与承诺,买走了一个人的忠诚,也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周景明感觉,自己已提前坠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