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仓库夹层里的等待,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针尖上煎熬。煤油灯下,徐文祖的呼吸时而细若游丝,时而变得急促而混乱,仿佛在与无形的梦魇搏斗。黛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喂水、擦拭、监测体温,同时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仓库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钱阿四去寻找《牡丹亭》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音讯全无。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讯号。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仓库下方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是陈师傅!黛心中稍定,迅速下楼。
陈师傅的脸色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带来的并非书的消息,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刚得到的线报,76号内部似乎认定‘信鸽’掌握着一份极其重要的‘鼹鼠’名单,列出了我们安插在他们内部以及日方机构里的所有深层人员。李士群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也要拿到名单。现在整个上海的地下网络,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黛的心猛地一沉。这份所谓的“名单”根本子虚乌有,至少她从未听闻。但这谣传本身,就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必然在敌人内部激起猜忌与恐慌的涟漪,也会让己方那些潜伏的同志人人自危,甚至可能导致不必要的冒险转移或暴露。这很可能是敌人故意放出的烟幕,旨在搅浑水,逼迫他们这边做出反应,从而露出破绽。
然而,《孙子兵法》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敌人想要名单?那就给他们一份“名单”!一个大胆的“将计就计”之策在她脑中迅速成形——伪造一份看似合理、实则精心设计的假名单,通过一个看似“意外”的渠道泄露给76号,利用这份假名单,引导敌人内部互相猜忌、清洗,甚至将祸水引向真正的敌人,或者至少,为寻找《牡丹亭》和转移徐文祖争取宝贵时间。
这个计划的关键在于:
1. 名单的逼真性:必须包含一些已知的、已被敌人怀疑或清除的、无关紧要的“弃子”,以及几个位高权重、让敌人不敢轻易动、却又如鲠在喉的“硬骨头”,甚至还可以巧妙地加入一些与李士群或丁默邨有私怨的、属于对方派系的人物。
2. 泄露渠道的自然性:不能直接送到76号门口,必须设计一个合情合理的“发现”场景,让敌人自以为是通过努力侦查获得的。
3. 指向性:名单的细节需要隐约指向某些特定的矛盾点,加剧敌人内部已有的裂痕。
她立刻向陈师傅口述了这份“假名单”的构思框架,包括几个可以牺牲的、早已暴露的外围人员,一两个在日方机构中地位稳固、难以撼动、且与“樱机关”关系微妙的华人职员,以及一个与丁默邨走得很近、但李士群早就想除之而后快的税警团官员。
陈师傅听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妙!此计若成,可让76号自顾不暇,甚至狗咬狗。泄露的渠道…我倒是想到一个人选。”
“谁?”
“鲁明发。”陈师傅低声道,“他地位低,不易引起怀疑。可以设计一个场景,让他‘偶然’在某个被我们控制的、看似与‘信鸽’有过接触的‘死者’遗物中,发现这份名单的半页残片,然后为了邀功或是换钱,‘主动’上交给他那个在行动队的小头目。”
这个方案利用了鲁明发的性格弱点和他所处的环境,听起来可行。但鲁明发毕竟不可靠,需要极其精巧的设计和严格的控制。
“可以,”黛沉吟道,“但必须确保鲁明发接触到的只是名单的一小部分,并且是在一个我们完全掌控的‘舞台’上‘发现’它。整个过程,我们要有人暗中监视,一旦他有任何超出剧本的举动…”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明确。
陈师傅点了点头:“我来安排舞台和道具。名单的具体内容和‘做旧’,需要你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黛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模仿徐文祖那工整细密、略带馆阁体风格的笔迹,并结合档案员可能使用的缩写和代号,精心伪造了半页“鼹鼠名单”。她甚至找来一张陈旧的公文纸,用茶水熏染,小心折叠磨损边缘,使其看起来像是在匆忙中撕下并隐藏了许久。
与此同时,陈师傅也布置好了“舞台”:他找到一个因肺炎刚刚病逝、无亲无故的孤寡老人住所,此人曾住在徐文祖家附近,具备“偶然”获得线索的基础。陈师傅派人巧妙地将这半页假名单塞进老人床头一本旧书的夹层中。
一切就绪。陈师傅通过死信箱向鲁明发传递了模糊的“线索”,暗示那个刚去世的老人可能藏有与“共党要犯”相关的值钱东西。
贪婪的鲁明发果然上钩。他趁夜潜入那间空屋,一番翻找后,“惊喜”地发现了那半页泛黄的名单。虽然看不太懂,但上面一些敏感的名字和代号让他意识到其“价值”。他果然没有直接交给最高层,而是找到了他那个同样渴望立功升迁的行动队小头目。
接下来的发展,部分符合了黛的预期:
· 76号内部:这份突如其来的“名单”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李士群如获至宝,但又对名单上几个涉及日方机构和税警团的名字投鼠忌器,不敢大肆声张,只能秘密调查,这无形中牵制了其部分精力。而被名单影射的丁默邨派系人物则暴跳如雷,认为是李士群借机清洗,内部倾轧骤然加剧。
· “樱机关”方面:对名单上涉及日方机构的人员极为恼火,向76号施压要求彻查并给出解释,同时也对李士群的控制能力产生怀疑。
· 鲁明发:因“立功”得到了一笔赏钱,暂时缓解了赌债危机,但也因此更深入地卷入了派系斗争,变得更加惶恐不安。
· 黛与陈师傅:成功制造了混乱,暂时转移了敌人的部分注意力,为钱阿四寻找《牡丹亭》和徐文祖的伤情稳定争取到了喘息之机。
然而,黛在仓库夹层里,听着陈师傅汇报初步成效时,脸上并无喜色。她深知,这种计策只能奏效一时,一旦敌人冷静下来仔细甄别,或者内部达成某种妥协,目光很快会重新聚焦到真正的目标——“信鸽”本人和他可能掌握的其他情报上。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有言:“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她这次攻的是敌之心,扰的是敌之智。但这也是一场危险的赌博,一旦被识破,敌人的反扑将更加疯狂。
她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徐文祖,和那片等待被完整解读的《牡丹亭》残页。假名单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胜负手,依然系于那本尚未找到的古籍,以及徐文祖能否熬过这道鬼门关。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新的一天,带着新的危险与机遇,一同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