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三年冬,黔中大地寒风凛冽。大伯曹淳,这位生于一九三一年贵州第四督察区平坝卫的男子,在历经六十二载岁月沧桑、饱尝风雨磨难后,最终安详地、也是唯一地依偎在自己八十九岁老父亲那温暖而又颤抖的怀中,溘然长逝。
满屋的悲声,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之后,渐渐化为压抑的呜咽与无声的泪流。一种更为沉重、更为有序的悲伤,如同冰冷的雾气,开始在这座老旧的青砖瓦房里弥漫、凝结。作为长女的大姐曹珍,强忍着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悲痛,用早已湿透的袖口,用力而又徒劳地抹去脸上纵横的泪痕。她深知,此刻远非尽情宣泄悲伤之时,作为家中长女,有许多刻不容缓的后事需要她强撑精神去操持。
她颤抖着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找出了两张质地粗糙却异常洁净的毛边白纸。依照擒龙村沿袭了不知多少代的老规矩,她将一张较小些的,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某种神圣的敬畏,贴在了香火之上那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神道牌位前。这简单的动作,是一个沉默的宣告:家中新丧,暂停一切祭祀烟火,以免亡魂不安,冲撞神明。接着,她将另一张更大的、长方形的白纸,用少许浆糊,端端正正地贴在了堂屋进出的大门正中央。这张刺目的白,如同一个巨大而哀伤的句读,钉在了曹家门户之上,无声地向所有经过的乡邻亲友宣告着——此户有丧,曹氏长子,曹淳,已然离世,魂归渺渺。
几个小时后,接到噩耗的沙鹅乡徐家表伯,顶着凛冽的寒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大伯家中。徐家表伯在四乡八里素来是主持红白仪式的权威,精通各种古礼旧俗,为人公正,深受敬重。他面色凝重,脱下沾满尘土的棉帽,与闻讯赶来的,还在世的另外三位伯父和面色悲戚的三伯、沉默不语的五伯、以及我那强忍哀痛、肩背却依旧挺直的父亲曹湉,一同围坐在堂屋侧间那盏摇曳的油灯下,压低声音,神情肃穆地商议着大伯的葬礼议程。每一句对话,都关乎礼仪,关乎体面,更关乎对亡者的最后尊重。
堂兄曹桦,作为大伯膝下独子,此刻显得格外沉默和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红着眼圈,像个无助的孩子,听着长辈们的讨论,自己却几乎插不上一句话。当徐家表伯象征性地询问他的意见时,他猛地站起身来,因长时间跪坐而有些踉跄,对着我父亲和他的叔叔们深深鞠了一躬,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三叔,十三叔等诸位叔叔,……我……我还年轻,不经事,很多老礼、规矩……都不太懂,爸爸……爸爸的后事……一切……一切就仰仗各位叔叔们做主操持了。需要我做什么,您们尽管吩咐,我……我一定办好,绝不敢有半点懈怠……”
他的态度卑微而恳切,言辞间充满了对父辈的依赖与信任,将丧礼的主导权完全交给了他们。几位伯父看着他,眼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有对他失去依靠的怜悯,有对他懂事态度的欣慰,更有那无法言说的、物伤其类的巨大悲恸。
最终,在徐家表伯的主持下,依据流传下来的黄历和本地习俗,慎重地敲定了停灵三日,让亲友吊唁;第四日清晨,辰时出殡,巳时下葬的具体安排。
议程既定,接下来便是最为沉重、也最具仪式感的环节——报丧。
我的父亲曹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心的悲凉都压入肺底,他站起身,走到堂兄曹桦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桦幺,起来,走吧,跟我去村里走走。”
堂兄曹桦用袖子擦了把脸,默默点头,像个影子般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的目光随即转向一直安静站在角落的我,语气不容拒绝:“秋波,你也一起来。你是爹亲立的嫡长孙,这时候,你得在场。”
我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分量,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三人依次走出了那扇被刺眼白纸遮蔽的大门,仿佛跨过了一道生与死的界限。父亲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地走在最前面,他那穿着旧军装的背影,在冬日萧瑟、寒风呜咽的村落里,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的沉重与孤独。我们依次走向擒龙村每一户沾亲带故,或是平日里有来往的人家。
每到一户门前,父亲便会停下脚步,并不急于进入,而是用一种沉痛的目光望向那家的门楣。堂兄曹桦会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叩响门环,在得到主人回应并允许后,他并不会踏入屋内,而是和我一起,直接在院门口或堂屋门外的石阶上,朝着闻声出来的主人家,“噗通”一声,毫不含糊地双膝跪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堂兄代表的是大伯这一房的“孤哀子”,而我,此刻跪下的身份,是代表整个擒龙村曹氏家族,向乡邻宣告我们共同失去了一位至亲兄长。 无需任何言语,这庄重而古老的一跪一叩,本身就是最直接、最沉痛、也最不容误解的报丧信号。
主人家见到此景,无论手中正在忙活什么,都会立刻停下,脸上瞬间浮现出哀戚与肃穆之色,连忙快步上前,口中连声道着“使不得,快起来”,伸手将我们兄妹搀扶起来,同时说着“节哀顺变”、“保重身体”等安慰的话语。一些与大伯父年纪相仿、或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年长老人,更是会触景生情,陪着落下泪来,拍着堂兄的手背,喃喃回忆起大伯父曹淳生前如何忠厚、如何吃苦耐劳的点点滴滴。
我陪着堂兄,一次次地跪倒,一次次地将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与坚硬的触感,仿佛只有通过这肉体的微痛,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巨大空洞。看着父亲始终紧抿的嘴唇、压抑着如山悲痛的眼神,以及他那为我们引路、承担一切的宽厚背影,我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与一种对生命传承、家族责任的朦胧认知。这古老而略显残酷的报丧仪式,不仅是将至亲离世的哀痛,用一种最原始、最庄重的方式,传递给了整个宗族血脉和乡里乡亲;更仿佛是在这一次次虔诚的叩首中,让我们这些生者,不得不去反复确认、并最终接受那个冰冷而无法改变的事实。而这一次次共同跪拜,共同承受悲伤与目光的经历,也如同一种无声的洗礼,终于软化和感动了我那原本因流言蜚语而与我有些隔阂的堂兄曹桦,在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属于家人的、真切的悲戚与认同。
夕阳那最后的、毫无温度的余晖,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射在擒龙村那凹凸不平、遍布车辙与脚印的冰冻土路上。三个沉默的身影,机械而又坚定地,挨家挨户地跪拜,将这沉痛的消息,如同投入寂静冰湖的石子,一圈圈地荡漾开去,那悲伤的涟漪,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村庄,浸透了每一寸熟悉的土地。属于大伯父曹淳,这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黔中农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就在这沿袭了数百年的、传统而肃穆的仪式中,缓缓地,沉重地,拉开了它无可挽回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