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深秋的寒意仿若汹涌的波涛,越过清州市第一中学的围墙。那弥漫在校园里的期中考试氛围愈发凝重,几近凝为实质。这不仅是对半个学期所学知识的考验,其成绩更是直接关乎期末的最终排名,乃至未来高二文理分班时的话语权,恰似一把高悬于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教室里,往日课间的喧闹嬉笑销声匿迹。下课铃声仿佛成了切换模式的信号,同学们要么为一道物理题目多种解法争得面红耳赤;要么独自捧着英语单词手册或政治提纲,靠在走廊的窗边,嘴唇翕动,念念有词。林荫道下、后山尚未完全凋零的小树林里、甚至食堂餐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都成了见缝插针复习的战场,空气中漂浮着焦虑与专注混合的气息。
我和萧逸,这对曾在舞台上、在历史竞赛中风光无限的“搭档”,此刻也彻底收起了所有玩闹的心思,打起了十二百分的精神。我们都清楚,历史的辉煌奖杯和舞蹈的冠军光环,无法掩盖数学试卷上那刺眼的红色分数。若想真正在学业这条漫长的征途上站稳脚跟,数学这座看似坚固无比的堡垒,是我们必须啃下的硬骨头。
于是,我们成了数学老师李越宏办公室的“常驻代表”,只要一有空隙,我们就会抱着课本和习题集,厚着脸皮凑到李老师办公桌前,从最基础的公式定理问起,彻底放下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李老师从一开始看到我们时的惊讶,到后来面对我们“持之以恒”的骚扰而露出的无奈,最终,似乎是被我们的缠劲和那微弱却真实的进步迹象所打动,他开始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
他一遍又一遍地为我们画着函数图像,讲解着几何辅助线的奥秘,有时候我们反应迟钝,同一个知识点讲三遍还一脸茫然,他会气得直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骂我们“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榆木疙瘩!”、“不开窍的顽石!”。但骂完之后,看着我们俩耷拉着脑袋、却又眼神倔强不肯放弃的样子,他又会重重叹一口气,抓起粉笔,换一种思路,重新在那块小小的黑板上演算起来,直到我们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的光。
那些日子,我们的草稿纸消耗速度快得惊人,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演算过程,仿佛一场无声的脑内战争。有时候夜里做梦,眼前都晃动着抛物线、三角函数线和那些奇形怪状的几何图形。宇文嫣和陆耳山这两位学霸,也义不容辞地成为了我们的“义务辅导员”,课余时间只要被我们逮到,就会被按在座位上,听我们结结巴巴地复述解题思路,或者请求他们讲解那些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
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的考试日终于过去。随之而来的等待,却更像是一种慢性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当班主任林老师抱着一摞成绩单走进教室时,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潮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目光死死锁定在那薄薄的纸张上,直到找到我的名字,顺着往后看——总分排名,第95名! (萧逸是第98名!)
前100名!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焦虑,几乎让我眩晕!这个名次相比于第一次月考时在三百多名开外这无疑是飞跃式的、里程碑式的进步!教室里瞬间被各种声音充斥——欢呼、惊叹、不甘的哀嚎、如释重负的叹息……但总体而言,大部分同学的脸上都洋溢着努力得到回报的欣慰,班级平均分也有了显着的提升。
我强压着激动,手指微微颤抖地找到数学那一栏——58分! 再急忙看向萧逸的——57分!
功亏一篑!
巨大的遗憾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刚才的狂喜。距离那道象征着“及格”的60分生命线,仅仅只有两三分之遥!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已经看到了终点线的旗帜,却在最后几步被一块小石子绊倒,与胜利失之交臂。
然而,我俩的名字,终于、彻底地甩掉了那顶戴了许久、无比屈辱的“年级倒数第一和第二”的帽子!虽然分数依旧可怜得让人不忍直视,但我们的排名已经艰难地从最底层的泥潭中爬了出来,上升到了中下游的位置。这对我们这两个曾经的“数学困难户”而言,不啻于一场战略性的转折,是一次值得载入个人史册的“伟大”胜利!
“唉,老李承诺的那顿饭和英雄钢笔,看来还得在梦里多想想了。”萧逸咂了咂嘴,语气里混杂着与及格线擦肩而过的遗憾,以及一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昂扬斗志。
“下次!下次一定要及格!”我用力握紧了拳头,像是在对他宣誓,也像是在给自己下达不容失败的命令。
周末的时候,萧逸兴冲冲地跑来找我,眉飞色舞地宣布:“书童!特大好消息!听说市中心新开了一家室内游泳馆,恒温的,水特干净,环境那叫一个高大上!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顺便把你这个旱鸭子教会!以我的水平,保证把你教成浪里白条!”
游泳?!
这两个字像两道带着冰碴的闪电,瞬间劈中了我,让我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连连后退,双手在胸前交叉挥舞,脑袋摇得像狂风中的拨浪鼓:“不去!绝对不去!萧逸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你想害死我吗?!”
那些关于水的恐怖记忆如同挣脱了封印的妖魔,瞬间复活,张牙舞爪地扑来:小时候在河边、在水塘边那几次毫无征兆、诡异非常的溺水经历,冰冷河水灌入口鼻的窒息感;爷爷和妈妈事后那惊恐万状、严厉到近乎狰狞的警告眼神;每年七月半被反复叮嘱不准近水的禁忌;水,对我来说,几乎是和死亡、厄运直接划等号的不祥之物!
“下去了,我可能就真的上不来了!会没命滴!”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这不是矫情做作,而是源自灵魂深处、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更何况,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穿着那样暴露、几乎无法蔽体的泳衣,将这副女性的身体展露于人前……光是脑补一下那个场景,就让我羞窘得浑身发热,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萧逸看着我如此剧烈和真实的恐惧反应,愣了一下,似乎这才猛地回想起关于我“怕水”的那些离奇传闻和家族禁忌,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讪讪的、有些歉意的表情:“呃……对不住对不住,我一高兴把这茬给忘了。好吧好吧,咱不去了,你别激动,千万别激动。”
为了驱散刚才那不太愉快的插曲,也为了庆祝这次期中考试来之不易的进步(尽管数学依旧惨烈),萧逸再次发挥了“萧大户”仗义疏财的本色,大手一挥,招呼了陆耳山、周军(芳儿),以及我们“玉女门”的全体成员——大师姐黄燕、二师姐孙倩、军师宇文嫣,再次光临了那家充满轻松氛围的“朋来坐”酒吧。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汽水、零食和漫无边际的闲聊打闹。大家卸下了考试的重负,分享着各自的趣事,讨论着“孤英文学社”下一期的主题,气氛热烈而欢快。
中途,我起身去吧台加点薯条和瓜子的时候,陆耳山也悄悄离开座位,有些鬼鬼祟祟地跟了过来。他看起来异常紧张,白皙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右手紧紧攥着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对着极其整齐的信封,信封带着淡淡的蓝黑色墨水气味和一丝汗湿的痕迹。
“曹…曹鹤宁同学……”他小声地、几乎是气音地叫我,声音细微得像蚊子振动翅膀。
“嗯?怎么了耳山?”我疑惑地转过身,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勇气,猛地低下头,将那个带着他体温和紧张汗水的信封,飞快地塞进我手里,触手一片冰凉与潮湿。“能…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交给孙倩?”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完,根本不敢看我是什么反应,转身几乎是跑着溜回了自己的座位,然后正襟危坐,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手中的汽水瓶标签,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捏着那封薄薄却又似乎重若千钧的信封,愣在了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卡座里,正被黄燕一个笑话逗得拍桌大笑、毫无形象的孙倩,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坐立不安、连耳根都红透了的陆耳山,瞬间彻底明白了过来。
情书!
陆耳山这个平时沉默寡言、专注于书本和笛子的家伙,居然偷偷喜欢上了我们玉女门活泼开朗的二师姐孙倩!而且,还委托我这个“排长”兼“三当家”来当这个传递心事的“信使”!
一股极其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有点想笑,为陆耳山那笨拙而纯情的举动;有点惊讶,没想到他内心藏着这样的秘密;还有一丝……被信任、被托付的郑重感,以及一种窥见青春隐秘的奇异参与感。看着陆耳山那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窘迫模样,我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善意的微笑。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承载着少年初开情窦、所有忐忑与期待的密信,轻轻放进了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妥善保管。
青春的篇章,就这样在考试的硝烟与进步的喜悦中,在失败的遗憾与不懈的努力中,在友情的欢聚与悄然滋生的、酸涩而甜蜜的悸动中,一页页地,静静地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