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闻言,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李太监,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语气不咸不淡:
“李公公说笑了,那样的荣华,是主子们的福分。咱们做奴才的,本分当差,求个安稳便是最大的福气。 见惯了,反倒容易迷了眼,忘了自己的斤两。”
她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水面,荡开涟漪后便沉了底。
李太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迅速恢复自然,他打了个哈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哎哟,瞧我这话说的!宋姑娘见识明白,是咱家糊涂了,糊涂了!对对对,安稳是福,安稳是福啊!”
他笑着转了话题,说起明日当差的安排,气氛又重新融洽起来,只是某些心照不宣的界限,被划得更清晰了。
明殊也继续小口吃着她的巧果,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机锋从未发生过。
……
阳光熟门熟路穿过景阳宫的后殿,不同于以往,秋日的阳光暖呼呼的,像融化的蜜糖,稠稠地渗过高窗,泼洒在泛着幽光的青砖地上。
空气里浮动着墨香、纸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御茶房飘来的糖炒栗子的焦甜气。
明殊懒洋洋地坐在靠窗的檀木大案前,正将一册破损的《舆地纪胜》,用桑皮纸细细修补。
时间又过去了三年,算上刚穿越的第一年,整整四年的宫廷岁月,似乎将她浸泡得愈发从容。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宁绸夹衣,领口和袖边用银线暗绣着缠枝莲纹,是低调利落的剪裁。
最显眼的是她的模样,脸颊圆润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晕,身段比几年前明显圆润了不少,尤其是腰身,彻底被放宽了,整个人白白胖胖的。
这固然是景阳宫开小灶的伙食实在不错,更是她刻意为之。毕竟她正值妙龄,自认容貌气质非凡,又不好直接改变脸,只能从体重下手,不忌口放开了吃。
皇帝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十分喜欢娇小玲珑的汉人女子,后宫女子也开始节食,做柔弱之态。除了上了年纪,有孩子在手的老嫔妃,哪个不是饿的瘦成一条线。
明殊这副模样,在外面称得上句旺子孙和旺夫的面相,在这里,怕是没有哪个男主子看得上她。
不过身边的人倒是很放心她,大家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比如:一个贪恋口腹之欲、心宽体胖的宫女,总比一个清瘦矍铄、显得心思深沉的更让人安心。
时近中午,她的心思便有些从故纸堆里飘开,才刚抬头,果然门帘一动。那李太监身边那个伶俐的小太监提着食盒进来,未语先笑:
“宋姑娘,午饭来了!李公公特意吩咐厨房,冰糖肘子炖得烂烂的,给您补补秋膘。还有新下来的芋头,做了您爱吃的芋泥甜糕。”
食盒一层层打开,香气扑鼻,让明殊忍不住分泌唾液。
一大碗暗红色的胭脂米饭堆得冒尖;一碟清炒百合芦笋,清爽碧绿;主菜便是那只炖得棕红油亮、皮肉几乎要化在汤汁里的冰糖肘子,旁边还配着几个吸饱了肉汁的卤蛋。
汤是火腿老鸭汤,汤色醇厚,颜色鲜亮。旁边的点心攒盒里,除了李太监特意提的芋泥糕,还有豆沙锅饼和几颗硕大饱满的糖炒栗子。
明殊真情实意地道了谢,迅速起筷子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肘子皮,连同下面瘦而不柴的肉,送入口中。
那甜咸交织、软糯化渣的滋味,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接着,她又将肉汁浇在米饭上,大口吃着,时不时再咬一口卤蛋,或舀一勺清甜的芋泥糕。
她吃得专注而享受,风卷残云,一丁点汤汁也不给剩,在这狭小又无趣的后宫,也只有美食能拯救她。
或许改日,她可以出本书,叫《清宫的饭》?
李太监这时也迈步进来,见状笑道:“瞧着姑娘用饭,真是让人也胃口大开,这秋日里,就该吃些扎实暖和的,身上才有力气。”
明殊咽下嘴里的饭,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笑道:“可不是,全赖公公照应,我这身上长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力气。”
李太监哈哈大笑,二人气氛融洽,明殊也酒足饭饱,有一搭没一搭跟着闲聊。
小太监收拾碗筷时,又悄悄塞给宋大丫一个小布包,低声道:
“姑娘,宋主事府上捎来的,说是家里做的茯苓饼和芝麻糖,给您当零嘴儿。”
明殊面色如常地接过,入手沉甸甸的,那包“芝麻糖”的硬度,却有些异样,她不动声色地揣入袖中。
同时另一只手已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约莫一两的碎银子,不着痕迹地递到小太监手里,语气温和如常:“天干物燥,拿去喝碗秋梨汤润润。”
小太监指尖一掂,脸上笑容更盛,利索地打了个千儿:“谢姑娘赏!”,便提着空食盒退下了。
书库内重归宁静,明殊又坐回案前,不慌不忙地将刚才修补的书册整理好,墨迹收拾妥当。
工作结束后,她起身,袖子里掂着小包,步履平稳地回到了自己独居的耳房。
关上门,她拆开布包,里面是几块茯苓饼和一包用油纸裹得严实的芝麻糖。
她拿起一块芝麻糖,指尖在侧面轻轻一按,感觉到一小块硬物,小心地剥开糖块,里面果然藏着一卷极细的桑皮纸。
展开,是父亲熟悉的笔迹,用暗号写着简短的信息:“漕督换人,姓颜。京通仓核查,风波将起。”
信息简短,却价值千金,明殊默默将纸条就着蜡烛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她拿起那块被剥开的芝麻糖,放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明殊眯起了眼睛。
包衣的势力真是比她想的还要大,在这深宫中,她的日子,也不比那些小主儿们差什么了。
这还是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能力,真正的包衣大族,又该是何等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