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上,伊皓对自己所有的罪行供认不讳,包括最终刺杀布达。
他叙述得异常平静,条理清晰,没有辩解,没有求饶,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律师形同虚设,他亲手斩断了所有可能从轻发落的可能。
判决毫无悬念——死刑。
在阴冷、充斥着绝望气息的死囚牢房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伊皓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着,或是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望着天花板那一片永恒的、污浊的灰色。
他并不害怕死亡。
从他决定踏上那条路开始,他就预见了可能的终点。
他唯一牵挂的,是季凛。
他想象着,季凛注射血清后,身体应该已经慢慢好转了吧?
脸色会重新红润起来,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会恢复神采。
他可能会知道自己做的事,一定会非常难过,会生气,会责骂他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没关系,骂吧。
伊皓想,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他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安慰设想,也许时间会抚平一切。
季凛那么坚强,那么乐观,总有一天会从悲伤中走出来,会开始新的生活,在一个阳光更好的地方,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面对最终结局的唯一慰藉。
他用自己永恒的黑暗,换取了季凛生命里的光。
他认为,这很值得。
行刑的日子,到了。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连阳光都吝啬给予这片土地一丝暖意。
伊皓被带出牢房,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都发出冰冷的撞击声。
刑场空旷而肃杀,带着一股洗刷不去的、铁锈与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味。
他被带到一个指定的位置站定。
最后时刻,执行人员将一个厚实的黑色头罩,套在了他的头上。
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纯粹的、密不透风的黑暗。
听觉和触感变得异常敏锐。
他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能感觉到粗糙布料摩擦着脸颊的细微刺痛,能闻到头罩上残留的、属于前一个逝者的淡淡汗味和绝望气息。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在脑海深处,用力地、最后一次勾勒着季凛的样子。
是初见时,铁笼外那双温柔的眼睛;是冬夜里,炭火旁将他拥入怀中的温暖;是郊外,背着他奔跑时耳畔呼啸的风声;是灯光下,被他亲吻时那羞涩又纵容的神情……
“预备——”
远处传来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口令。
伊皓挺直了脊梁,尽管头罩遮蔽
“放!”
几声短促、尖锐、震耳欲聋的枪响,猛地撕裂了刑场的寂静!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剥夺了所有的知觉和思考能力。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苦,意识就像一盏被狂风吹灭的灯,骤然陷入永寂。
身躯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殷红的鲜血从头罩下渗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来,如同绽放的、凄厉的彼岸花。
尘埃,缓缓落定。
黑色的头罩掩盖了他最后的表情,是解脱,是遗憾,亦或是深藏于心底、未能说出口的无尽眷恋,都已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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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归远镇的寒冬,没有马戏团的鞭笞与屈辱,没有冰冷的铁笼,也没有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
只有一望无际的、白皑皑的雪山,连绵起伏,如同巨兽静卧的脊背。
天空是洗涤过的湛蓝,澄澈得像最纯净的宝石,阳光洒在雪地上,折射出亿万点细碎的金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这片纯净的天地间,两道矫健的身影正在放肆地奔跑、追逐。
一只皮毛雪白,黑色斑纹华丽而威严,是健壮完美的白虎,季凛。
他的四肢强健有力,奔跑起来带着猛兽与生俱来的力量与优雅,每一次跃起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另一只,体型流畅,皮毛是漂亮的灰白色,点缀着深色的玫瑰状斑纹,身后那条长而蓬松的尾巴在奔跑中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如同雪地的精灵,是伊皓。
他的眼神清澈,如同头顶的冰川蓝空,再找不到一丝阴霾与悲苦。
“季凛!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到前面那棵冰挂树下!”伊皓(雪豹形态)兴奋地低吼一声,用脑袋蹭了蹭季凛(白虎形态)的肩膀。
季凛琥珀色的兽瞳里闪过一丝笑意和狡黠,他压低身体,做出预备的姿势,口中开始倒数:“五……四……”
伊皓全神贯注,肌肉紧绷,等待着最后的冲刺。
然而,季凛数完“四”,直接跳到了——“一!”
声音未落,他巨大的白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了出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刻的爪印。
“季凛!你作弊!”伊皓先是一愣,随即气得嗷了一嗓子,四爪发力,如同一道银灰色的闪电,迅速追了上去。
雪沫在他身后飞扬,形成一道小小的雪雾。
他的速度极快,几个起落就超越了使诈的季凛,还不忘回头得意地甩了甩他那条完整漂亮的尾巴。
季凛看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远的灵活身影,知道自己靠速度是赢不了了。
他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忽然毫无征兆地刹住脚步,掉转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优哉游哉地跑了回去。
正奋力向前冲的伊皓跑出一段,发现身后没了动静,疑惑地停下回头,只见季凛竟然已经在很远的地方,背影写满了“不跟你玩了”的惬意。
“喂!你去哪儿!”伊皓急忙喊道。
季凛回头,给了他一个“你猜”的眼神,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
伊皓这下可不干了,也顾不上什么比赛终点了,立刻转身,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朝着季凛追去。
什么输赢,都比不上和季凛待在一起重要。
他很快追上了季凛,却没有超过他,而是绕着他跑圈,用脑袋顶他,用尾巴扫他,试图把他往原来的方向带。
季凛被他闹得没办法,也起了玩心,反过来用庞大的身躯去拱他。
两只大型猫科动物在厚厚的雪地里翻滚、扑闹,雪沫四溅,沾染了他们一身。
低沉的呼噜声和愉悦的嘶鸣交织在一起,打破了雪山的寂静。
伊皓将季凛扑倒在雪地里,用带着倒刺的舌头去舔他脸上的毛,季凛则用爪子不轻不重地按住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没有沉重的过往,没有现实的残酷,没有迫不得已的抉择,也没有无法挽回的别离。
只有最纯粹的陪伴,最肆意的玩闹,和这片仿佛亘古不变的、纯净的雪域晴空。
他们在这片只属于彼此的天地里,奔跑,打滚,依偎。
仿佛可以就这样,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