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茅台镇的第五天,一种奇异的预感在陆奶奶心中萦绕。前四日的行程,像一幅精心晕染的水墨,将故乡的形、色、香、味徐徐铺展在她眼前。然而,她总觉得,还缺了最关键的一笔——那能叩响她心扉,让她与这片土地血脉彻底共振的声音。
清晨,她依旧在赤水河的薄雾和酒香中醒来,却并未急着起身。窗外隐约传来某种悠扬的、不同于往日市井嘈杂的乐声,似吟似唱,穿透晨霭,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桂妹,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她问正在准备早餐的桂姨。
桂姨侧耳听了听,恍然道:“哦,像是侗族大歌!奶奶,我想起来了,镇上新搞了个‘民族非遗文化周’,就在1915广场那边,这几天都有表演,是请了黔东南那边好几个寨子的歌队、舞队过来的!”
侗族大歌……陆奶奶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词,像一把尘封的钥匙,瞬间开启了她记忆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她年轻时援疆,后来又到上海,接触的多是北方官话与吴侬软语,这黔地深山里的天籁,早已模糊。但此刻,这隐约的、多声部的、无伴奏的合唱,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穿透灵魂的力量,唤起了她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我们去看看。”陆奶奶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
一、 歌海寻根:侗族大歌的灵魂震颤
1915广场上,早已搭起了舞台,围满了游客与本地居民。舞台背景是巨大的、展现侗寨鼓楼与风雨桥的画卷。此刻,台上正是一队来自黎平的侗族姑娘和小伙子,他们身着靛蓝色的土布盛装,银饰在晨光下闪闪发光。
没有乐器,没有指挥。只见歌师一个起音,高低起伏、交织叠嶂的歌声便如山泉般自然流淌出来。那声音,模仿着鸟叫虫鸣,模仿着溪流潺潺,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婉转,多个声部和谐共鸣,构筑起一个无比丰富、立体的声音世界。那是来自大山的声音,是来自历史深处的声音,是生活与自然最本真的和鸣。
陆奶奶被刘金和桂姨护着,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她不再需要挤到最前面,只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声音,比画面更能穿透壁垒。
这歌声,不像她教了半辈子、精致规整的二胡曲调,它粗糙、野性,却充满了生命最原初的活力与真诚。它不像舞台上表演的音乐,更像是一场祭祀,一场与天地祖先的对话。
在这奇妙的歌声里,她仿佛看到了更加久远的贵州——那不是酒业巨镇,不是红色圣地,而是一片被群山环抱、万物有灵的秘境。生息于此的各族先民,用这样的歌声,传递情感,记录历史,祭祀神灵,凝聚族群。这歌声,是比茅台酒更古老、更深沉的贵州魂。
一滴温热的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她想起了年轻时在新疆,茫茫戈壁上,偶尔听到维族老人弹唱苍凉的木卡姆,那时她感到的是文化的隔阂与思乡的愁绪。而此刻,在这故乡的土地上,听着这同样古老、同样源于民间的歌唱,她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文化意义上的“归位”。她的根,不仅仅扎在茅台镇的酒香里,更深植于这黔贵大地丰富多彩、底蕴深厚的民族文化土壤之中。
“奶奶,您怎么了?”刘金注意到她的异常,低声问。
陆奶奶缓缓睁开眼,望着台上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年轻歌者,轻声道:“没什么……只是好像,听到我太奶奶那辈人……在唱歌。”
桂姨紧紧握住陆奶奶的手,眼眶也红了。她懂得,这不是伤悲,是一种比找到老井、喝到老酒更深刻、更震撼的认祖归宗。
二、 银饰叮当与傩戏神韵:非遗的活态传承
侗族大歌之后,是苗族姑娘们的踩鼓舞。她们身上的银饰随着舞步“唰唰”作响,如同山涧溪流冲击着卵石,清脆而富有韵律。那满身繁复精美的银饰,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不仅是美丽的装饰,更是一个迁徙民族将历史与文化、财富与信仰穿戴在身的无言史诗。
陆奶奶看着,仿佛看到了这片土地上女人们世代相传的巧手与慧心,看到了她们对美好生活最直白、最热烈的向往。
随后上台的,是被称为“戏剧活化石”的傩戏。戴着粗犷木质面具的舞者,动作原始而充满力量,伴随着锣鼓的节奏,进行着驱邪纳吉的仪式。那狰狞或慈祥的面具,那古朴诡异的舞步,营造出一种神秘、肃穆的氛围。
台下年轻的游客们看得新奇,甚至有些嬉笑。但陆奶奶却看得无比专注。她从那充满原始张力的表演中,看到的是先民对自然力量的敬畏,对生命安康的祈愿。这不同于她所熟悉的、经过文人提炼的京剧、越剧,这是一种更接近土地、更接近生命本源的民间信仰与艺术形态。
她忽然想到,茅台酒的酿造,不也蕴含着类似的“仪式感”吗?端午制曲,重阳下沙,顺应天时;祭拜酒神,恪守古法,带着对自然与传统的敬畏。这酒香背后,流淌的同样是这片土地上人民的精神血液。
歌、舞、银、傩……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词汇,而是化为了眼前活生生的、可感可触的“中国记忆”。它们与茅台酒一样,都是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独一无二的文明之花,共同构成了“贵州特色”最深沉、最动人的内涵。
三、 “遇见”故人:照片墙前的凝望
表演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陆奶奶却意犹未尽,在广场边的文化长廊慢慢走着,看着展示贵州各地风土人情的摄影作品。
忽然,她在了一组关于“三线建设”的老照片前,脚步被钉住了。
那是一组黑白照片,记录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来自全国各地的工人、知识分子,响应号召,奔赴贵州深山,建设工厂、基地的火热场面。照片上的人们,穿着朴素的工装,戴着安全帽,脸上洋溢着理想主义的激情与艰苦奋斗的豪情。
陆奶奶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其中一张照片。那是在一个简陋的工地旁,一群年轻男女的合影。他们肩并肩站着,笑容灿烂,背景是连绵的群山和正在兴建的厂房。站在最右边,那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姑娘,手里还拿着一把二胡!
陆奶奶的手颤抖起来,扶住了旁边的栏杆。
那姑娘的眉眼,那神态,那熟悉的二胡……虽然照片模糊,但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她当年在新疆建设兵团文工团的战友,小谢!谢婉莹!
她们曾一起在戈壁滩上为战友们演出,一起在煤油灯下分享思乡之情,一起憧憬着未来。后来,她们各自随着家人的工作调动,失去了联系。她只知道小谢后来好像随厂内迁,去了贵州,具体去了哪里,却无从知晓。
难道……她就在贵州的某个“三线”厂矿?就在这片她刚刚重新认识的土地上,默默奉献了一生?
巨大的历史洪流与个体命运的奇妙交织,让陆奶奶感到一阵眩晕。她援疆,小谢或许就来到了贵州。她们那一代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时代的风吹散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落地,生根,开花。她回到了故乡,而她的战友,却将异乡变成了故乡,将她乡的山水,融入了自己的血脉。
“桂姨……小金……”陆奶奶的声音哽咽,指着那张照片,“这……这可能是我的战友……”
刘金赶紧用手机拍下照片和旁边的说明文字。桂姨则红着眼圈,紧紧搀扶着激动不已的陆奶奶。
这一刻,“贵州”二字在陆奶奶心中,有了更重的分量。它不仅是她的出生地,不仅有名酒与美景,更承载了她那一代人的青春、理想与奉献。这里的群山,掩埋着多少像小谢这样,来自天南地北的“三线人”的汗水和记忆?这里的繁荣,凝聚着多少代、多少族群的建设者的牺牲与付出?
四、 无声的敬奠:赤水河畔的告白
这一天的信息量太大,情感冲击太强。傍晚,陆奶奶拒绝了晚餐,只让刘金和桂姨陪着她,再次来到赤水河边。
她选择了一处相对安静、可以看见红军长征“四渡赤水”纪念塔的河岸。夕阳将天空染成壮丽的橘红色,赤水河依旧沉默东流。
陆奶奶没有看纪念塔,她的目光投向更遥远的、群山深处的方向。那里,或许就是小谢她们当年奋斗过的地方。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那个一直带着的、老伴的旧照片,又拿出白天刘金拍下的那张战友合影的翻拍图(已快速打印出来)。
她将两张照片并排放在河边的石栏上。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朝着赤水河,朝着巍巍群山,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一鞠躬,给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给这片土地上古老而伟大的文化。
再鞠躬,给她失散多年、可能将生命奉献于此的战友小谢,给所有为建设贵州付出青春与汗水的那一代人。
三鞠躬,给她相濡以沫、最终未能同归故里的老伴,告诉他:我回来了,我看到了,我听懂了。这里,不仅是我们的根,也是一代中国人奋斗精神的见证。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出声。但站在她身后的刘金和桂姨,却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能感受到那无声之中蕴含的、如同赤水河般深沉汹涌的情感。
晚风拂过,带来对岸酒厂隐约的蒸汽声,与记忆中侗族大歌的余韵交织在一起。
第五天,陆奶奶没有品尝美食,没有购买特产,她进行了一场精神的朝圣,完成了一次与历史、与家国、与一代人命运的深刻对话。这份感动,不再局限于个人乡愁,而是融入了对文化根脉的敬畏,对奋斗者的缅怀,对这片土地深沉大爱的理解。
这份感动,足以“感动中国”。因为她触摸到的,正是隐藏在这片山河深处,那古老而永恒,属于所有中国人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