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向上飞,风却向下沉。
我每一步踏出,金莲便熄一朵,
像有人提前在暗中记账,
不许我同时拥有光与路。
胸口那枚反向“李”字金痣忽冷忽热,
冷时如冰篆,热时如烙铁,
仿佛父皇在提醒我——
帝号不是尊荣,是刑具,
先烙皮,再烙骨,最后烙名。
第七朵金莲熄灭之际,
雪原尽头出现一条裂谷,
谷口无冰,无雪,
只铺一层极黑的砂,
砂粒棱角分明,像 freshly 敲碎的镜渣。
我俯身抓起一把,
砂从指缝泄下,竟发出清脆的“叮铃”——
是金属,也是玻璃,
是父皇当年摔碎的那面“人镜”残骸。
据说人镜照不见鬼,
只照见自己下一个死法。
碎片被撒在这里,
等于给黑河川加一道门槛:
想走过去,
先得认领一次自己的死亡。
我抬脚,黑砂立刻爬上靴帮,
像细小的牙齿,
要把我的影子咬下来,
嵌进谷口那面无形的碑。
一步落下,
耳边忽然响起自己的心跳——
却来自身后。
回头,雪原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串新脚印,
脚印比我的深,
步距比我的长,
像有人用我的身体复印出一个更大的“我”。
脚印尽头,站着“他”——
镜中人,
或者该称“镜尸”,
因他胸口裂缝未愈,
金光已冷,
像被抽走灯芯的灯笼。
他抬手,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
五指却反向弯曲,
像被折断的莲茎。
随即,他转身,
先我一步踏入裂谷,
黑砂淹到他腰,
却未下沉,
反而托着他,
像给死者铺一条浮桥。
我明白,
这是父皇留给“雪帝”的仪式:
想活,
先让“死”在前面领路。
我随之入谷。
黑砂迅速没过膝、腹、胸,
却在触及金痣那一刻停住,
像被烫了一下,
纷纷退避,
在我周身形成一方无砂的空柱。
砂壁上映出无数碎影,
每一道都是我曾可能的死法:
溺于御沟、缢于阙楼、
腰斩于藩镇、
毒发于遗诏……
画面极速轮转,
最后定格在一幅——
我立于黑河川穹庐,
亲手把裂玺按入铜板,
却被七柱冻尸同时伸手,
撕开七道口,
血尽而亡。
画面里的“我”抬眼,
与我对视,
嘴角忽然上扬,
用唇形无声说:
“轮到你了。”
砂壁轰然坍塌,
碎影化作实质的刃,
齐刷刷向我切来。
我抬手,
金痣亮起,
裂玺之光从胸口喷薄,
化作一面光盾,
将刃影悉数折回。
折回的刃未消失,
反而在空中重新拼合,
凝成一柄极薄的断剑——
剑身正是裂玺轮廓,
剑锋却缺一口,
像故意留一个“不杀”的借口。
断剑悬于我面前,
剑脊映出谷心景象:
那里,摆着一张矮几,
几上供一只空碗,
碗底用朱笔写“第七子”三字,
笔画却是我自己的血。
我伸手取碗,
碗沿立刻长出细碎冰牙,
咬住我指腹,
像索要最后一句誓言。
我低语:
“我以雪为证,
不再做第七子,
不再做任何人笔下的字。”
冰牙松脱,
碗底朱字忽然浮起,
化作一滴真血,
悬在空中,
随即“嗒”一声,
落在断剑缺口。
缺处生出新锋,
剑身完整,
却不再属于玺,
而属于我。
剑名自此生成——
“雪桥断”。
断剑入手,
黑砂迅速退去,
裂谷合拢,
像一页书被风翻过去。
我立于谷外,
雪原已尽,
眼前是一条真正的河——
水黑如墨,
却映得出星,
河面无冰,
唯有七朵金莲顺流而下,
莲心青焰未熄,
像七盏浮灯,
替我向更北处报信。
河对岸,雾起,
雾里隐现一座城廓,
城墙由冻尸垒成,
尸眼皆睁,
瞳孔里燃着与我剑锋同色的青。
城头悬一匾,
无字,
只刻一道裂缝,
与旧玺之纹首尾相接。
我知,那是“雪帝”的第一座行宫,
也是父皇为我预留的——
“活墓”。
生者入,
死者出,
中间须换一次皮,
换一次名,
换一次心。
我举剑,
剑尖指河,
水面立刻裂开一条冰路,
路心浮出反向“李”字,
像给我备下的签押。
踏上去那一刻,
腕上雪铃彻底粉碎,
铃屑被风卷起,
在空中拼成最后一句话——
“明日卯时,
雪将落向南方,
你须以黑河为砚,
以藩王血为墨,
重写遗诏,
写你自己的第一次
禅让。”
风话即散,
冰路开始消融,
我收剑,
向尸城走去。
身后,
黑河川的雪终于恢复正常——
自上而下,
像给旧世界
重新盖上一条
极长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