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玺十七年立冬,大胤第一次没有早朝。
承天门上悬着那张人皮鼓,晨鼓一声,像新生婴儿的心跳;暮鼓一声,像垂死老人的叹息。两声之间,皇城十万屋舍鸦雀无声——百姓把左眼遮起来,只用右眼打量世界,于是街市、河道、庙檐、井栏,全成了单薄的侧影,仿佛只要再迈半步,就会跌进自己影子的深渊。
沈夫人住在观星台偏厢。每天寅时,她推门出来,手里捧一只漆盘,盘上摆着那枚被挖出的赤晶眼珠。晶内血丝日日增生,如今已结成一只极小的鼎形,鼎腹裂开一道缝,像随时会孵出什么。她沿着台基走三圈,每走十步,便用银针在鼎纹上刺一下,血珠渗出,被晨风一拂,化作细小的朱砂雨,飘向皇城各个角落。于是那一天,总有人家的鸡孵出独眼雏,总有人家的井里浮起“正”字藻——政,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生长。
童男被赐名“阿政”,名义是第七子的替身,实际不过一根会走路的骨杖。他的右眼与皇帝眶中赤晶同辉,左眼却黑得如同凿空的山腹,走路时不得不侧头,仿佛随时在倾听地底回声。每日巳时,阿政被老监正领上鼓楼下层,那里新凿一方血池,池壁刻满“政”字,字口灌铅。阿政须以右手蘸池,在人皮鼓背面书写当日的“政令”——只有一字,或“正”,或“止”,或“政”本身。字成即干,鼓面微鼓,便算昭告天下。没有文字,没有驿马,没有六部画押,可百姓就是知道:今日若写“止”,商贾便不敢开市;若写“正”,刽子手便自行解绳,监斩官反要跪送死囚出狱。人们称这为“无目之政”,又叫“半眼朝”。
皇帝被锁在观星台顶层。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再缠住鼎形赤晶,只要鼓声一响,晶内血丝便收紧一分,疼得他以头撞栏。可撞也没用,血丝顺着眼眶爬进颅内,在脑膜上绣出新的《政典》,条文比旧律更细更密——连百姓每日呼吸几次、叹气几次,都定得清清楚楚。皇帝想咬舌,却发现自己早已失舌;想绝食,胃壁却自发蠕动,消化着空气里飘来的朱砂分子。他终于明白:自己成了“政”的傀儡,而“政”的魂魄,是沈七那只被挖掉的左眼。
七月后,第一场雪落下。
雪不是白,是淡朱,像掺了水的血。雪片落在人皮鼓上,并不堆积,而是顺着鼓纹游走,勾勒出一张少年侧脸——左眼角缺了一粒痣,空得叫人心里发慌。阿政捧着脸盆在鼓下接雪,雪水在盆里凝成一枚眼珠状的冰,冰核里嵌着极细的锁链,链梢拴着半个“政”字。老监正颤巍巍端起冰眼,告诉阿政:时候到了,去把“它”种进皇帝的空眶,让“政”彻底长全。
阿政上楼,一步一响,铁链在雪里拖出长长的红线。皇帝听见脚步,独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像老风箱在漏风。阿政踮脚,把冰眼按进那血洞——“咔”,冰晶与眶骨严丝合缝。瞬间,鼓声自鸣,不需人捶;皇城九门同时“吱呀呀”洞开,百姓们遮着左眼走出户,却发现世界变了:所有影子都站了起来,与本体面对面,影子用空洞的左眶凝视,本体用颤抖的右眼回视;而影子与本体的胸口,都慢慢浮现同一个字——
“政”。
皇帝却在这一刻笑了。他仰天,用不存在的舌头发出清晰的声音:
“沈七,你赢了。”
“你让天下人成了你的左眼,可你也成了天下人的影子。”
“政,不是正,也不是反,是镜子背面——”
“永远照得见自己,却永远够不到自己。”
笑声未落,他整个人寸寸龟裂,裂口透出赤晶的光,像一尊内部被烧透的陶俑。风一吹,碎成漫天红雪,雪粒在空中排成最后一道政令:
“自今日起,废鼓,废影,废政。”
“令百姓睁眼,令影子闭眼。”
“令——”
“无目之朝,终于无目。”
鼓声戛然而止。
人皮鼓自中间裂开,皮面翻转,露出内里——竟是一面镜子,镜中独眼少年左眶空荡,右眼泪流不止。镜子坠地,碎成千万片,每片都映出不同人脸:沈夫人、阿政、皇帝、宫女、百姓、军士……所有曾活在“政”下的人,皆在镜里同时睁眼,又同时闭眼。
雪停时,皇城十万屋舍,再无人遮目。
可人们却发现,自己的左眼再也看不见颜色,只剩黑白;右眼却看见过于鲜艳的红——红得像是从鼓里流出的血,又像是那年遗诏上,被雨水泡开的朱砂。
他们于是知道:
“政”死了,
“正”活了,
而“第七子”,
终于把左眼,
还给了天下,
却带走了,
天下左眼里的,
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