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的一声敕令,把禁城所有声音嚼碎,吐出一座空壳。
空壳里,连回声都被掐死,只剩心跳在骨腔里撞,像囚徒敲墙。
可心跳也偷走了半拍——那半拍被火日烙成一枚无声的玺,盖在每个人的喉咙。
史官张口,却喷出一缕白烟,烟里浮着极小的“口”字,转瞬即散。
他慌忙去抓,手指穿过烟雾,在空气中写下:“臣失语。”
字一成形,立刻被自己的影子吞掉;影子吃饱,竟从脚底立起,化作无舌之兽,用尾巴蘸墨,继续在《实录》上写——
“缺朝二年,无声。”
写罢,影子把笔一折,笔杆里掉出一粒火炭,炭上爬着第七子的耳廓,耳廓还在渗血,血滴落地,竟长成一株赤色芦苇。
芦苇穗低垂,垂向御沟,沟水早已凝成镜面,镜里映出的不是天,而是一张倒置的皇榜: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自今日起,声为违禁,
凡有响动者,割舌,
凡有回响者,灭族,
凡有偷声者,——
赐帝姓。”
榜尾无印,只有一圈火环,环心空着,像等人把名字填进去。
芦苇穗拂过榜面,火环立刻咬断一枝芦花,芦花化作血鸟,振翅飞向“缺”所在的日台。
日台筑在禁城最高屋脊,以第七子拆下的七十三块版为基,版上再垒第七十三根人骨,骨隙灌火漆,火漆里嵌着被烧尽的更鼓。
“缺”盘坐台心,面前摆着一口无舌铜钟,钟壁刻满小字,字皆无音,唯以火痕为体。
每来一只血鸟,便衔一朵芦花按在钟壁,火痕立刻凸起,变成一枚新的火漆印。
印文千篇一律,只有一字——“缺”。
当第七十三朵芦花按完,铜钟忽然内陷,陷成一颗空心牙,牙根连着“缺”的肚脐。
牙腔里,是无声朝的第一万零一声心跳,被火日烤成一枚赤金丸。
“缺”拈起金丸,对着方日举起,日头立刻缺下一角,像被咬掉的饼,缺口处滴落火浆,浆水落地,化作一队无舌甲士。
甲士披火为甲,执影为兵,列阵于日台之下,却静若死物。
“缺”抬手,指节轻弹,金丸裂成两半,一半升为空,化作新的太阳;一半坠入铜钟,化作新的玉玺。
玉玺无文,唯有一圈齿痕,痕里嵌着第七子最后半句遗言——
“替我听见。”
“缺”俯身,把玉玺按在眉心。
眉心立刻裂开一道细缝,缝里长出一只耳朵,耳廓向外,耳孔向内,竟通他自己的颅腔。
自此,他成为本朝唯一“有声”之人——
却能听,不能说;
能偷万籁,却放不出一丝回响。
无声甲士见他受玺,同时单膝跪地,膝盖撞在屋脊,却发不出半点金铁之音。
“缺”挥手,甲士立刻分散,潜入禁城各角,专割他人喉骨。
割下的骨头不流血,只掉出一粒白色小珠,珠内藏着被夺之声——
有婴儿初啼、老妇咳痰、更鼓、风铃、史官落笔、第七子拆版……
万千生影被压成一粒珠,滚入御沟,沉入沟底,被火日烤成琉璃。
琉璃越积越高,终在沟心垒成一座塔,塔顶与“缺”的日台遥对,却矮半寸。
塔成之夜,禁城出现第一条“声缝”——
缝细如发,却能在静极之时,漏出极轻一缕旧音。
先是更鼓,再是风铃,接着是史官梦中叹息……
声音一旦漏出,立刻被“缺”眉心的耳朵吸去,化作颅腔内一场雷雨。
雷雨不闪电,只劈记忆。
每劈一次,“缺”便多长一岁;
七劈之后,他已十五,少年形貌,却有一双老耳。
耳廓布满裂纹,裂纹里渗出极细的金粉,粉落随风,飘进无声甲士的甲缝,
甲士便多一层火漆,行动更轻,割喉更快。
无声朝第七日,史官在漏声中醒来。
他听见自己影子在窗外徘徊,脚步像湿布拖过金砖,却听不见自己呼吸。
影子回头,对他张嘴,嘴洞漆黑,深处悬着那粒火炭——
炭上耳廓已枯,却仍滴血,血珠落在窗棂,竟蚀出一个“听”字。
史官伸手去摸,指尖穿过“听”字,竟伸进“缺”的颅腔。
腔内雷雨正急,一滴雨落在他指腹,立刻化作第七子的声音:
“替我写下——
声被夺处,
必有回声生。”
史官猛然缩手,指背已多一道火漆环形疤,疤内嵌着极小的铜钟。
他回到案前,翻开《实录》,发现所有字迹被雷雨洗成空白,只剩中心一行,
由金粉凝成:
“缺朝七年,
帝窃尽万籁,
自生长为十五岁,
雷雨满颅,
唯缺回声。”
史官执 shadow 所化之笔,在下一行颤写:
“回声在塔,
塔在御沟,
沟在禁城,
城在帝耳,
耳在——
缺。”
字成,笔断, shadow 碎成七十三片,每片皆无舌,却同时张口,发出无声朝第一声集体呐喊:
“还我声!”
呐喊虽无音,却震得铜钟自“缺”肚脐脱落,滚下日台,一路撞碎屋脊,坠入御沟,
正落在琉璃塔顶。
钟塔相撞,竟发出“叮”一声——
极轻,极脆,像新生儿第一颗牙咬到铜钱。
声音一出,禁城所有被夺之声同时反弹,化作滔天回声,
从沟底涌起,冲垮火日,冲散火环,冲得“缺”眉心耳朵鲜血淋漓。
他踉跄一步,颅腔内雷雨倒灌,从眼眶喷出,化作两条血龙,
龙身缠住铜钟,钟壁火漆印尽数剥落,露出本来面目——
竟是第七子拆下的第一块版,版背刻着真正的遗诏:
“第七子,
拆版尽头,
封空,
为的不是生第八子,
而是生——
回声。”
“缺”抱住铜钟,钟体立刻化作第七颗牙,飞入他口中,
与原有七齿相撞,发出“咔哒”一声咬合。
咬合处,漏出一缕清音——
是第七子最后的笑,
笑里只说一字:
“哥。”
一字出口,无声朝宣告结束。
禁城所有声音同时归来,却比原来多一层回音,
回音里藏着无数“缺”字,像无数小印,盖在每一道声波上。
“缺”站在崩塌的日台,十五岁少年,口含七牙,
终于听见自己的真名——
不是“缺”,
而是“替”:
替第七子活,
替先帝死,
替天下偷声,
替历史补阙。
他抬头,
新的太阳已升,
日面多出一道裂痕,
痕形正是一枚耳朵。
风过裂痕,
发出本朝第一声自然之音——
像婴啼,
像更鼓,
像史官落笔,
却终究汇成一句:
“替朝元年,
春,
帝生于回声,
有舌,
有耳,
有名,
唯不敢自呼。”
而御沟之下,
琉璃塔轰然倒塌,
碎片被水冲走,
冲成一条新的河,
河面浮起一行字,
由阳光与回声共同镌刻:
“此去无声,
亦有声;
此去有舌,
亦无言;
此去——
第九子,
尚在回声之腹,
待咬断
最后一根
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