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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字遗诏在烛影里蜷成灰烬,像一条死去的赤龙。

第七子把最后一枚拆版推回原位,石壁发出“咔”的一声——不是机括,倒像心跳。

那心跳从他掌下传来,又仿佛从自己胸腔里消失。

遗诏上八个字“拆版尽头,封空”已化作飞灰,却在他视网膜上烙得更深:

——封的不是空,是“空”里那个还没被生出的“有”。

石壁之后并无暗室,只有一面铜镜,镜面却被凿出七孔,状若北斗。

第七子抬眼,看见镜里映出七张脸:

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尸、枯骨。

每一张都在同一根时间轴上奔跑,奔向镜外,奔向此刻的他。

镜面忽然渗出七滴血,顺着孔窍淌成一道极细的血线,落在地上,竟拼成一枚“第”字。

——父皇的“第”,还是“第七”的“第”?

他伸手去擦,指尖却穿过血字,触到冰凉的地面。

原来血是冷的,原来字是空的。

空里有人说话,声音像父皇,又像自己:

“朕封你为‘空’,你便不再是子,而是容器。

容器无姓,无名,无骨肉,唯可盛‘未来’。

今以七世之寿,换一朝之隙,

隙中可藏逆鳞,可藏亡国,也可藏——

‘第八子’。”

第七子骤然醒悟:

所谓七子,从来只是祭品,

拆版七重,拆的不是石,是“七”这个数字本身。

当“七”被拆尽,“八”便从缺口里诞生——

那将是未被记录的皇嗣,

不被宗室承认,却握有遗诏最后一粒真实。

铜镜七孔同时涌出风,像七只看不见的手,把他往镜里拖。

他却不退,反而踏前一步,让镜沿抵住胸口。

“若我即容器,”他低声道,“便由我来决定盛放何物。”

话音落,他并指如刀,刺入自己咽喉,血喷在镜面上,填满七孔。

铜镜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裂响,

整面镜竟似被血孕养,渐渐软化,化作一张薄薄的胎膜。

胎膜后,有人轻轻回踢一脚。

第七子用最后一口气,把胎膜撕开。

裂口处,一只带着血胎的小手伸出来,

指间握着那枚早已化作灰烬的“血字遗诏”——

却不再是纸,而是一截鲜活的舌头。

小手把舌头按进第七子空洞的喉管,

血止住,声音却回来了,

却不再是他的声音,

而是“第八子”借他之口,说出此生第一句人言:

“兄长,

你拆版已尽,

接下来,

轮到我拆你了。”

第七子微笑,

任由那只手把自己一点点折成折页,

塞进“空”里。

石壁合拢,

铜镜复原,

地上只剩一枚“七”字的血痕,

被风一吹,

也变成了“八”。

拆版尽头,

空已封,

封的是第七子,

生出的是第八子。

而遗诏,

终于真正写完——

用兄长的骨血,

做弟弟的笔。

147章·第八子·逆舌为印

血胎落地时,整座禁城忽然“少”了一响。

不是更鼓,不是更漏,是更“心”——

所有睡着的人,在同一瞬被抽走半拍心跳;

所有醒着的人,同时忘记自己姓什么。

史官后来说,那是“国姓”被偷走了一画,

从此“旻”字少了一撇,成了“旲”,

像被谁咬下一口,

咬口的人,就藏在襁褓里。

第八子不哭。

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黑夜”,

第二件是“黑夜”里悬着的一枚玉玺。

玉玺用头发丝吊着,

头发的另一端,系在一只灰白的耳朵——

第七子的耳朵,

此时只剩一片薄如蝉翼的软骨,

却还在渗血,

血滴在婴孩眉心,

像给他点了一颗朱砂痣,

痣里却隐约刻着“篡”字篆体。

婴孩伸手,

指尖刚碰到玉玺,

头发便断了,

玉玺落在他肚皮上,

“咔”一声,

裂成两半,

裂口处爬出一只极小的银蚕,

背生双翼,

翼上纹路是缩小版的江山舆图。

银蚕振翅,

沿着婴孩的肚脐钻进去,

一路在皮下游走,

把舆图纹在他腹内,

仿佛只要剖开他,

就能取出一张新鲜的大昊疆域。

做完这一切,

婴孩才张嘴,

发出第一声啼哭——

却不是声音,

而是一阵“风”。

风从喉底涌出,

带着铁锈味,

掠过寝殿,

把灯焰吹成固态,

像七枝琥珀色的冰棱;

掠过檐角,

把铜铃吹成纸薄片,

风一过,

铃便碎成雪片般的铜屑;

掠过守夜太监的耳廓,

把耳膜吹成一面小鼓,

鼓面“咚”一声,

竟敲出他七岁那年偷听到的秘密——

“先帝弑父”。

太监扑通跪倒,

想捂住耳朵,

却先一步抠出自己的眼,

仿佛只要看不见,

那秘密就追不上他。

婴孩的风继续吹,

吹出殿门,

吹进御沟,

沟水瞬间倒流,

把昨夜溺死的宫女冲回岸边,

女尸坐起,

湿发里缠着半幅遗诏残丝,

她张口,

用泡胀的舌头说:

“第八子,

你偷的是国姓,

欠我的是人命。”

婴孩听风,

转头,

对着尸体笑。

一笑之间,

他长了一寸;

再笑,

又长一寸;

三笑之后,

已如三岁童。

他爬下御榻,

赤足踩在金砖上,

每一步,

砖缝里都钻出一根银白草,

草尖顶着一粒血珠,

像大地在替他数步。

数到第七步,

银草忽然一起弯腰,

把血珠捧给他。

他用手指蘸了,

在墙上画门。

门成,

墙却未破,

反而“凸”出一块,

像有谁在另一侧推。

推门的指甲刮墙声,

正是第七子生前最惯用的暗号——

三长两短,

接着是血书“弟”字。

婴孩退后一步,

门轴发出吮吸声,

整面墙被吸进缝隙,

露出一条漆黑的走廊,

廊顶悬着无数风干的舌头,

像一排排倒挂的腊肉。

每一根舌头都在说话,

却只说一个字:

“封”。

声音叠在一起,

竟成了“风”。

原来第七子的舌头,

被拆成了七十三片,

每片被缝进不同的舌头里,

如今一起开口,

只为告诉弟弟:

——你封我为空,

我封你为风;

风无形,

故能偷一切形。

婴孩——如今该叫“第八子”——

抬手,

抓住最近的一根舌头。

舌头立刻化作一条红线,

缠住他手腕,

往走廊深处拖。

他也不抵抗,

任由红线把自己拉进黑暗。

黑暗尽头,

是一口井,

井口盖着一块铜版,

版上刻着“史”字。

红线正是从“史”字最后一捺里伸出,

仿佛历史本身在钓他。

第八子脚踏铜版,

低头,

看见井水里映出的不是自己,

而是一卷尚未书写的《八朝实录》。

卷首空着一行,

等他填名。

他伸手蘸舌血,

正要落字,

井水忽然上涨,

一张人脸浮出——

是史官的脸,

却缺了舌,

只剩一个黑窟窿。

史官张口,

窟窿里喷出墨汁,

墨在空中凝成一行字:

“欲填我史,

先偿我舌。”

第八子咧嘴,

露出两排细若米粟的牙,

牙缝间竟嵌着无数缩小版的“国姓”。

他咬破舌尖,

把血喷向史官。

血珠在空中化作七十三根舌针,

每一根都绣着“第七子”的遗言。

舌针扎进史官黑洞,

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像印章盖在绸缎上。

史官的脸随即溃散,

化作一张空白册页,

飘然落在第八子掌心。

册页正面,

是第七子最后的模样——

被拆成七十三片的唇,

仍在翕动,

却只剩一句:

“弟,

替我活下去,

也替我死。”

册页背面,

却是一片朱红印泥,

印泥里浮出八枚蝌蚪文:

“逆舌为印,

偷天为玺。”

第八子合上册页,

把它按在自己胸口。

胸口立刻陷出一个凹印,

形状正是那裂成两半的玉玺。

凹印里,

银蚕探出头,

吐丝把册页缝进他心脏,

每一针,

都替他记一次心跳。

心跳声传出,

竟与更鼓同步,

却又比更鼓快半拍——

那是偷来的半拍国姓,

如今成了他的命。

走廊开始崩塌,

舌头一根根熄灭,

像被无形之手掐断的烛芯。

第八子转身,

赤足奔向出口,

每一步,

脚下都生出一朵银白草,

草心托着一粒血珠,

珠里映出不同的未来——

有的未来,

他坐在龙椅上,

脚下跪着没有脸的百官;

有的未来,

他被缚在史官笔端,

被写成“戾婴”;

有的未来,

他只是一阵风,

吹过即散。

他只看一眼,

便把每一朵银草连根拔起,

塞进自己肚脐。

肚脐立刻裂开,

像第二张嘴,

把无数未来囫囵吞下。

吃饱的瞬间,

他身形再长,

已如七岁童,

眉眼间隐约带着第七子的轮廓,

却更锋利,

像一柄刚出鞘的软剑,

剑尖还滴着未冷的胎血。

出口处,

天已微亮,

却亮得异常——

太阳是方的,

像一块被裁齐的玺印,

高悬在禁城之上,

把每一道影子都压成薄片。

第八子站在晨光里,

仰头,

对着方日伸出舌头。

舌头竟也变成方形,

舌尖托着那半颗朱砂痣,

痣里“篡”字一闪,

把方日的一角啃下一口。

天空立刻露出黑洞,

黑洞里落下无数玉玺碎片,

每一片都镌刻着不同的年号,

像一场迟到了七百年的雪。

他伸手接一片,

按在自己胸口凹印上。

碎片与凹印严丝合缝,

发出“咔嗒”一声——

那是偷天换日的锁簧,

也是历史翻页的脆响。

锁簧响过,

禁城所有门阙同时错位,

把“东”改写成“西”,

把“出”改写成“入”,

把“第七子”改写成

——“未完”。

第八子低头,

对着胸口轻声说:

“哥,

你拆版已尽,

我拆天才刚开始。

从今天起,

我不叫第八子,

我叫——

‘缺’。”

缺,

是少了一口,

也是多了一隙。

缺口里,

新的风正在酝酿,

比遗诏更冷,

比玉玺更沉,

比历史更轻。

而此刻,

史官在偏殿醒来,

发现自己舌根生出一颗新牙,

牙面刻着小小的“八”。

他提起笔,

在《实录》空白的扉页上,

颤抖着写下第一行:

“缺朝元年,

十月乙丑,

逆舌为印,

偷天为玺——

帝生于禁城之隙,

无父,

无母,

唯有一风,

一玺,

一缺。”

笔落,

墨迹未干,

已化作一条银蚕,

顺着窗棂爬出,

爬向不知第几个黎明。

禁城之上,

方日继续缺角,

像被谁悄悄咬下的饼。

咬饼的人,

站在阴影里,

舌尖抵着缺处,

轻声数:

“一、二、三……

七子已拆,

八子已立,

九子——

尚在腹中。”

书声随风,

散入万户。

有人梦中惊醒,

摸到自己心脏少了一瓣,

却说不清去了哪里。

只有御沟里的水知道,

那瓣心正沿着逆流,

漂向第八子的肚脐,

去换他下一次生长,

去换他——

下一次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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