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时三刻,禁城更鼓未动,东西两月齐升。
东月赤如血,悬于千秋井口;西月白似骨,照在丹凤楼阙。双月之间,一缕黑云蜿蜒如脐带,将皇城系成一枚悬于天穹的“胎”。
沈玦立于两月之下,影子被拉得极长,一分为二:
一道向东,匍匐如龙;一道向西,蜷曲如鲛。
两影在御街正中交汇,交点处浮起一面铜镜——正是千秋井壁碎裂后失踪的那枚“折光镜”。镜面无背,正反皆映,镜里却空无一人。
沈玦垂首,却看不见自己。
镜中唯有一行血字,自上而下缓缓“生长”:
“第十四子,还我第七壳。”
血字每长一寸,他胸口鲛尾便逆鳞一分,鳞片下渗出淡金色血珠,落地化为一尾尾小指长的小鲛,呱呱两声,便钻进砖缝不见。
二
“陛下——”
顾西臣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却像被水浸过,湿漉漉地贴在耳膜。
沈玦回头,只见御道尽头火树银花,却照不出半个人影。雪片仍在飘,落在肩头却不再堆积,而是穿透大氅,直接没入皮肉,像一场逆向的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
或者说,是太祖沈狱以“龙涎”为引、以“折光镜”为门,强行把他拖进的——“帝梦”。
帝梦之中,无朝无暮,唯有一轮“鲸月”悬于头顶。
月面裂口,鲸腹倒悬,无数铜钟自裂口涌出,每一枚钟皆缺了舌,却发出婴儿啼哭——
“哇——哇——”
哭声汇成一条黏稠的河,自天而降,灌入沈玦七窍。
他想要拔剑,却发现佩剑“镇魂”已化作一条银白蛇,蛇鳞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细看,竟是他亲手颁布的“无归诏”。
蛇吐人言,声音与他一般无二:
“朕命你——杀朕。”
三
沈玦伸手掐住蛇颈,蛇却先一步钻入他喉。
冰冷鳞甲刮过喉管,像吞下一串倒刺锁链。
下一瞬,他视界骤变——
自己正立于一座陌生殿堂,穹顶高悬万盏琉璃灯,灯焰却呈死灰色。
殿中央,摆着一张“龙牙床”,床榻四周竖十二面铜镜,镜面各映出不同年岁的沈玦:
婴孩、少年、青年、中年、老年……
最后一面,却空有帝冕,无人佩戴。
铜镜之前,背对他立着一人,墨发垂腰,白衣无纹。
那人缓缓转身,面容与沈玦一般无二,唯眉心多一粒朱砂,像一粒将凝未凝的血。
——太祖,沈狱。
却也是“沈玦”自己十五岁的脸。
“第七壳,”少年太祖微笑,“朕当年亦曾弑母、吞珠、焚诏,自以为斩断了轮回。
可轮回原非线,而是镜——
你杀我,我即杀你;
你焚诏,诏即焚你。”
他抬手,指尖挑出一缕灰焰,焰中浮现行行小字,正是沈玦三日前在太庙焚毁的“无归诏”。
灰焰一抖,诏书复原,纸面却多出一行新字:
“杀朕者,当为朕。”
字迹以沈玦之血写就,尚未干透。
四
沈玦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却震得万盏琉璃灯同时炸裂。
灰白火雨里,他伸手探入自己胸膛,撕开鲛尾刺青。
鳞甲下,没有心,唯有一枚“缺月形”铜钟,钟舌竟是他自己的一指白骨。
他折下白骨,以指为笔,蘸心口金血,在少年太祖眉心重重一点——
“朕命你——做梦。”
少年太祖神色骤变,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影子被钉在龙牙床上——
钉影之器,正是沈玦那夜自刺的“镇魂”短剑。
剑身此刻已化为一条锁链,链上串着无数细小“沈”字,每一字皆在凄厉尖叫。
沈玦一步上前,握住少年太祖手腕,两人掌心相向,鲛尾与龙鳞同时浮现,却一顺一逆,像两枚互相咬合的齿轮。
“沈狱,”他第一次直呼太祖之名,“你借我母之尸,铸我之壳;
今日我便借我之死,铸你之冢。”
语罢,他猛然逆转掌心——
咔。
少年太祖的影子里,传来清晰骨裂声。
下一瞬,整座殿堂开始坍缩,万镜碎成流萤,汇成一条光河,光河尽头,浮现一张女子面容——
眉如远黛,唇似点朱,却带着非人的妖冶。
正是沈玦“已死”之母。
女人张口,声音却非人声,而是千秋井底万婴齐啼:
“孩儿,娘来取你梦。”
她伸手,自沈玦背后穿入,握住那枚缺月铜钟,轻轻一拧——
咔哒。
钟舌白骨断裂,时间仿佛静止。
沈玦最后一眼,看见自己影子被整个抽离,卷入女子袖中,化作一条无鳞之鲛,通体透明,唯心脏位置嵌一粒朱砂——
正是太祖眉心那滴血。
五
现实世界,丹凤楼。
顾西臣终于冲上楼阙,却见沈玦独立栏畔,面朝双月,大氅无风自鼓。
他回首,眸色已复漆黑,却深不见底,像两口新凿的井。
“顾卿,”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奇异回响,仿佛另有一人在井底应声,“朕梦见自己杀了自己。”
顾西臣跪地,不敢仰视。
沈玦抬手,抛下一物——
那是一枚铜镜,镜面裂纹里嵌着一行血字:
“第十四子,已入梦。”
铜镜落地,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脆响,碎成十四瓣。
每一瓣里,皆映出一张少年面孔——
眉心一点朱砂,似沈玦,似太祖,又似一个尚未出生的陌生人。
六
更鼓忽动,东西两月同时西沉。
雪停了,禁城上空却飘起细碎的金箔——
那是铜钟的“舌”,被无形之手一片片削下,化作满城飞花。
沈玦伸手接住一片,金箔入手即化,露出底面微小篆文:
“无归之后,再无第七;
第十四起,血字重续。”
他握掌,金箔碎成金粉,从指缝泻落,像一场逆向的星雨。
“回吧,”他转身,大氅掠过满地碎镜,“明日早朝,朕要颁一道新诏。”
“年号?”顾西臣颤声问。
沈玦脚步未停,声音自楼阶下幽幽升起:
“——‘双生’。”
七
千秋井底,女人独立。
她掌心托着一条透明无鳞之鲛,鲛心朱砂灼灼如灯。
井壁铜镜映出她面容,却在飞速老去——
青丝成雪,雪又成灰,灰复化作一朵白莲,莲心婴儿张口,吐出一行血字:
“母为壳,子为刃;
壳碎刃成,方弑轮回。”
女人轻笑,俯身把鲛放入井底暗流。
鲛尾一摆,逆流而上,方向——
禁城,金銮殿,龙牙床。
而女人身影,随着白莲凋零,一寸寸没入井壁,最终化为第十四面铜镜,镜背朝上,镜面永夜。
镜心,一粒朱砂缓缓蠕动,像一颗尚未睁开的——
天子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