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间尘封的档案室走出来,重新踏入这座死寂神殿的主殿时,我的心境,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怀中,那封父亲的绝笔信仿佛带着滚烫的烙印,紧贴着我的心口。它既是我身世真相的证明,也是一道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枷锁。
我是钥匙。
是开启一切的钥匙,亦是终结一切的钥匙。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心中所有翻涌的悲怆与怒火,让我获得了某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幕玄辰一路沉默地跟在我身侧,他紧抿着唇,原本锐利的眼眸中,此刻却盛满了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担忧、惊骇、以及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因无力而产生的焦躁。
他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都只是化作了一声压抑的叹息。
他明白,在我知晓了全部真相的这一刻,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我的命运,已经与整个天下的安危,与延续了数千年的两派宿命,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再无挣脱的可能。
我们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在了那面记录着星石坠落、仪式开启的巨大壁画前。
上一次站在这里,我看到的是恐惧与绝望,是一个被称为“容器”的祭品的悲惨宿命。
而这一次,当我再次抬头仰望那最后一幕的画面——那扇被“寻道者”称为“通天之门”的巨大光门时,我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伸出手,将掌心的星石缓缓举起。
或许是呼应着我此刻的心境,星石散发出的光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纯粹。幽蓝色的光晕流淌而出,如同水波般温柔地覆盖了整面壁画。
在星石能量的持续灌注下,壁画上那些原本静止的、古老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
更多的细节,从模糊的背景中浮现,变得清晰无比。
那扇“通天之门”,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断变幻的“双生”形态。
前一瞬,它是一道通往无垠宇宙的壮丽传送门。门的另一侧,是璀璨的星河,是无数个光怪陆离、充满无限可能的新世界。瑰丽的星云缓缓旋转,仿佛在发出最诱人的召唤,引诱着人们踏入其中,挣脱肉体凡胎的束缚,获得永恒与新生。
这,无疑就是“寻道者”一脉所看到的未来。是他们不惜背叛宗族、不惜掀起血雨腥风,也要追寻的“飞升”大道。
然而,仅仅一息之后,这幅美好的景象便轰然破碎!
门,依旧是那扇门。但门的另一侧,却化作了一片代表着终极毁灭的混沌风暴。巨大的能量洪流从门内喷涌而出,如同撕裂天空的狰狞巨口。我甚至能看到,有星辰在风暴中被轻易撕碎,有世界在旋涡中被无情吞噬,化作最原始的尘埃。那不是新生,那是将我们所处的整个世界,连同万物生灵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便是“守护者”一脉所预见的末日。是我父亲、我秦氏的先祖们,宁愿背负骂名、牺牲生命,也必须阻止的浩劫!
希望与毁灭,飞升与吞噬。
同一扇门,竟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极致的未来。
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为何同出一源的秦氏会分裂至此,为何我父亲与幕玄恕之间会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根本不是对错之争,而是信念之战!
“寻道者”选择相信前者,将这场豪赌视为唯一的出路。而“守护者”则看到了后者,将阻止这场仪式视为永世的责任。
“原来……是这样……”幕玄辰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同样充满了震撼,“这根本不是通天之门,这是一场胜率未知的豪赌。赢了,一步登天;输了,万劫不复。”
“靖王是个疯子,”我冷冷地说道,“他坚信自己会是那个赢家。”
像他那样自负到极点的人,永远不会相信自己会是失败的那一个。为了他眼中那璀璨星河的未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天下,都当成他赌桌上的筹码。
就在我凝视着那扇“双生之门”,感受着血脉中传来的、源自先祖的警示与悲鸣时,幕玄辰的目光,却被壁画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了。
“秦卿,你来看这里。”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在壁画最下方,紧挨着地面的一块区域。那里布满了灰尘,而且有几道极其深刻的、明显是被人用利器刻意刮花的痕迹。若不仔细观察,只会以为是岁月留下的普通破损。
这些刮痕,与档案室石箱上那被暴力破坏的锁扣痕迹如出一辙。
是“暗影阁”的人干的!
他们不仅焚毁了档案,还试图破坏这面壁画上的某些信息!
幕玄辰蹲下身,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在那些深刻的刮痕之间,一些未被完全损毁的小型图案,顽强地显露了出来。
这些图案,比主壁画要小得多,也简单得多,仿佛只是某个工匠在完成主体创作后,偷偷在角落里补上的“注释”。
然而,就是这些“注释”,却描绘了另一场截然不同的、足以扭转乾坤的仪式!
图案的第一幅,是一个头戴特殊冠冕的人,双手捧着一块星石。从冠冕的样式看,那正是族谱中描绘的“守护者”宗主。
第二幅,另一个人影,身着龙袍,刺破指尖,将一滴血液滴落在星石之上。那无疑是拥有“真龙之血”的帝王。
第三幅,血与星石融合,散发出的能量不再是冲天而起,汇入“通天之门”,而是形成了一个反向的、朝地底扩散的法阵。法阵的波纹蔓延开去,远处代表着另外八块星石的光点,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一个接一个地黯淡、熄灭。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这是……一个反向法阵!
一个能够强制所有星石陷入永久沉睡的终极封印!
这才是“守护者”一脉真正的底牌!不是被动地去阻止、去防守,而是主动出击,从根源上,彻底废掉所有星石的力量,让靖王所有的图谋,都变成一场空!
一块星石——在我手中。
一滴真龙之血——幕玄辰身为太子,他的血,同样具备资格。
一名守护者血脉……
我的目光,迫不及待地移向了最后一幅图案。
然而,看清那幅画的瞬间,我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
最后一幅图案上,反向法阵已经彻底完成,所有星石都已沉寂。
而那个主持了仪式的、代表着“守护者”的身影,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飞舞的、星星点点的光。那些光点,正从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升腾而起,然后,在空中,彻底消散,归于虚无。
画面的旁边,还残留着几个未被完全刮去的、古老的文字。
“以血为引,以魂为祭……归于星尘,永世沉寂。”
献祭。
不是简单的牺牲,而是以灵魂为代价的……自我献祭。
拯救这个世界,需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
不,那甚至不是死亡。死亡尚有轮回,魂归地府。而这种献祭,是连同灵魂一起,被彻底抹去,是从三界六道之中,被完全清除,再不留一丝痕迹。
我怔怔地看着那幅图案,浑身的血液,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原来如此。
父亲将“钥匙”的烙印封存在我灵魂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希望我能抗争,能战斗,能活下去。
而秦氏的先祖们,则留下了这更加决绝、更加惨烈的最后手段。当一切都无法挽回时,当“寻道者”即将成功时,“守护者”的最后传人,将用自己的彻底湮灭,来换取这个世界的安宁。
这才是“守护者”三个字,真正的含义。
“不!”
一声压抑着极致恐惧与愤怒的低吼,从我身旁传来。
幕玄辰猛地站起身,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甚至踉跄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双目赤红,脸上血色尽褪。
“不行!我绝不允许!”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秦卿,你听着,我们有星图,我们可以去抢夺其他的星石!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击败他!有很多办法,唯独没有这一条!你听见没有!”
他失控了。
这个永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太子,这个习惯了将所有人当成棋子的上位者,在看到那个“献祭”结局的瞬间,彻底失控了。
我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抬起头,迎上他写满惊惶的眼眸。
“殿下,”我轻轻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这或许,才是我真正的使命。”
父亲的遗志,是让我作为“钥匙”活下去,去战斗。
先祖的遗愿,是让我作为“祭品”献出去,去终结。
一条是充满未知与杀戮的战争之路。
一条是通往自我毁灭的和平之路。
我终于明白,为何靖王要派人刮花这里。他害怕。他害怕我知道,除了被他利用,我还有第二种选择。一种……可以与他同归于尽的选择。
这一刻,我看着眼前近乎崩溃的幕玄辰,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我的面前,出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一条,通往生。
一条,通往死。
而这两条路的起点,都是我。终点,也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