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门板隔绝了走廊模糊的湿漉脚步声和水房特有的潮湿水汽味儿，但隔绝不了门内电脑屏幕辐射出的那片刺眼白光。
林微光端着空脸盆，站在门口，像被那光线钉住了脚。
米小葵的大嗓门在推门而入时戛然而止，此刻也忘了蹦跳，张着嘴，薯片渣从嘴角无声地掉落在粉色的草莓熊爪子上。赵萌萌抱着一大包薯片，身体僵在原处，只剩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在屏幕和林微光苍白的脸之间来回惊惶地转。唯有许静，如同冰封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冷静地盯着屏幕上那片刺目的喧嚣。
那帖子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疯狂地吸纳着点击和回复。鲜红的“爆”字像个巨大的警示灯烙印在视网膜上。
【视觉轰炸！美术系新晋才女在线偷拍陆神！这细节笔触不是真爱绝画不出来！（高清无码速写图流出版）】
标题之下，她匆匆掩藏的速写图——那张捕捉了陆时砚专注冷峻侧影的铅笔画——被清晰地、无情地、甚至带着某种恶意炫耀地置于最显着的位置。构图巧妙地裁去了她身处的湖边环境，抹去了她试图融入背景的努力，只将那幅肖像和她握着铅笔的手部特写，赤裸裸地曝光在无数匿名的目光之下。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蹿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明明穿着干燥的睡衣，贴着水的头发也已经擦干，却感觉雨水似乎还顺着脊柱在流淌，黏腻、沉重、带着透骨的凉。论坛页面的设计冰冷得毫无人情味，滚动的评论像无数毒针，密密麻麻地涌来：
【156L（建筑系搬砖狗）：实锤！就是今天下午三点，月牙湖边！我师兄亲眼目睹送伞名场面！图里妹子学生卡信息在此！@所有人围观！（模糊但足够辨认的学生卡证件照抓拍）】
（照片上的她，表情有些局促，青涩得有些稚嫩。）
【189L：亲眼所见+1！陆神把从不离手的私定黑伞塞给她了！那把传说中的伞！天塌了！！！】
【211L：伞？陆神的伞？！卧槽！黑伞传说成真？所以不是单箭头倒贴？是惊天双箭头？？？啊我死了！论坛崩了！！！】
“双箭头”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微光的心尖上。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辱、恐惧和被扭曲解读的愤怒猛地顶了上来，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全部褪去，眼前甚至有刹那的眩晕。她捏紧了脸盆边缘，塑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哎呀！”赵萌萌终于找回了声音，手忙脚乱地想扣下笔记本屏幕，“别看别看！微光！这些人就是吃饱了撑的瞎胡说！我去找管理员！立刻马上！”她圆润的小脸急得通红，薯片袋子也顾不上了，扑向电脑却被许静抬手挡开。
“已经炸了。”许静的声音平板无波，指尖在触摸板上极速滑动，精准地点开一个疯狂跳动着新回复通知的头像，“源头发帖Id‘视觉轰炸’，注册邮箱后缀是校外ISp，技术加密。”她的目光隔着镜片转向林微光，“热度飙升逻辑异常。背后有推手。恶意。程度深。”
每一句都简短、直接，砸在冰冷的空气中。
“恶意个头！就是那个‘晚风过境’！肯定是她！”米小葵像被点燃的炮仗，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帖子里那个语气刻薄、特意@了发帖人的回复：【305L（晚风过境）：呵呵，双箭头？一套连环计玩得挺溜啊。心机婊！@视觉轰炸 干得漂亮！】
“这个‘晚风过境’！名字就一股绿茶味儿！酸得倒牙！‘碍于教养’？‘连环计’？我去她祖宗八代的连环计！”米小葵气得眼睛冒火，卷起袖子就想找人干架，“别让我扒出来是谁！老娘撕了她那张刻薄嘴！”
“冷静点，小葵。”许静眼皮都没抬一下，双手在键盘上快成虚影，命令行窗口飞速滚动着晦涩的字符串，“口舌无用。锁定目标，记录轨迹才是反击基础。Ip漂移服务器地址……北区……学生宿舍E栋……”
冰锥似的恐惧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沉的东西堵在胸口。羞辱感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啃噬心脏。林微光的指尖冰凉，血液却在耳朵里汩汩地奔流，喧闹无比。她慢慢走过去，轻轻把几乎要破掉的脸盆放在桌上，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目光却死死胶着在屏幕上自己的那张速写图上。那每一根线条，下午在她笔尖流淌时带着隐秘的悸动，此刻却仿佛成了昭示罪证的铁证。她的画，她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一点心绪的意外流动，被撕开了，放在万人瞩目的聚光灯下焚烧、解剖、扭曲。尤其是那个她心慌意乱藏在速写本里，几乎带点冒犯才画出来的侧影…竟然被添油加醋地渲染成了处心积虑的“偷拍”证据。一股恶心感翻涌上来。
她伸出手，指腹轻轻落在屏幕上，像是要触摸那个被强行定格的自己，隔着冰冷的屏幕，触不到一丝温度。下午那个淋着雨，被他猝不及防罩在伞下，心慌意乱的自己；那个指尖还残留着铅笔屑，只为捕捉一个瞬间光影便执意落笔的自己……都成了这场荒诞剧里供人娱乐的笑料。
“微光……”赵萌萌心疼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片薯片，“吃…吃点？”
微光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涩，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没胃口。”视线却不由自主又看向那张被放大的画。这次，她没看画面中间那个冷峻的侧脸，目光游离在边缘。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肖像侧脸旁边，靠近纸张边缘的空白处，在午后湖光映衬下显得极淡、却分明是她熟悉的一笔——那个被米小葵忽略的、极其纤细微小的音符符号“?”。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安静得像一个谜。
当时…真的是自己画的吗？混乱中添上去的？为什么毫无印象？还是说…是他递伞的瞬间，垂落的目光扫过翻开的速写本？他…看到了？那这个记号呢？算是什么？微不可察的嘲弄？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回应？
混乱的念头交织缠绕，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别想了！越想越气！”米小葵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水杯晃了晃，“许静！查到是谁没？我要跟她决斗！”
“匿名Id嵌套两层，终端物理地址锁定需要时间，但关联Id指向性强。”许静盯着屏幕上一个跳动的数据点，“‘晚风过境’登录频率及语义倾向高度重叠。核心嫌疑锁定。证据链截图打包完成。”
“就知道是她！苏！晚！晴！”米小葵咬牙切齿，几乎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除了她那个矫情精加酸柠檬，谁还会用这么阴阳怪气的口吻！”
苏晚晴。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水潭的石子，在微光混乱的思绪里激起一道涟漪。是那个下午在湖边，远远传来议论声时，隐约提到过、想要靠近陆时砚却被无视的商学院院花？她们甚至素未谋面。一股更加冰冷的、带着荒谬感的屈辱涌上来。为了一个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的男人，值得这样对一个陌生人泼脏水？
“嗡……”她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微信的叮咚声，是微博特别关心的提示音。
是她关注的、仅有几百粉丝、默默更新的个人插画小号后台。一条特别关注动态。
微光下意识地拿出手机解锁。是“LuminArt”工作室官方账号——国内一线艺术推广机构——最新发布的一条推送。推送内容极其简短有力：
【LuminArt艺术空间：近期网络上流传的铅笔肖像作品《无声·掠影》（作者未知），其光影质感与瞬间动态捕捉表现力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关注真正纯粹的创作，而非无端喧嚣。艺术的价值在笔端，不在唇舌。造谣滋事者，建议自重。
下面配了一张图——正是她那张被挂到论坛顶端的陆时砚侧脸速写图！图下面用一行几乎看不到的小字标注了来源：源自网络平台用户分享，图源版权未知。图右上角，一个极淡的、不起眼的红圈标记极其微妙地圈住了某个地方——恰恰是微光刚刚凝神注视的那个区域边缘：那个微小的、淡淡的音符符号“?”。不仔细看，几乎与图片背景融为一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这不是巧合。LuminArt是专业的。他们看到了。他们圈出了那个记号。他们在发声，在为这张画的“纯粹”发声。几乎是颤抖着，微光点开这条推送的转发链。转发量在短短几分钟内已破万，评论区从最初的“瓜田打卡”迅速被“技术流分析”、“力挺原创者”、“请尊重艺术表达”、“支持维权”、“陆神快看官微发声了”等言论覆盖。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不稳。为什么？LuminArt为什么会注意到一张被挂在大学匿名论坛上、几乎被解读成桃色八卦的花边图？还用了这样力挺的姿态？一个名字电光石火般闪现在脑海——他？
“啊啊啊！”米小葵和赵萌萌也凑过来看到了，惊呼出声，“LuminArt！那个巨牛的LuminArt？！他们为你说话了？微光！我就说你是金子！是金子总会发光！这耳光打得响亮！”
“等等！”赵萌萌指着手机屏幕，“他们圈出来那个角落是啥？一个小符号？是签名吗？”
微光猛地回神，立刻将这张工作室转发的图与自己速写本上原稿仔细对比。位置分毫不差，就是那个淡到几乎要消失的音符“?”！LuminArt的编辑，为什么要在这个毫不起眼的细节上做文章？
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攫住了她，像是心尖被羽毛最柔软的部分不经意地搔刮了一下。
许静也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抬眼看过来，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流暂时静止，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微光手机屏幕和那台显示着论坛喧嚣的笔记本屏幕之间来回逡巡。
“……他做的？”米小葵瞪大了眼，直接说出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变调，“陆时砚？！LuminArt是他家……不对不对，是他爸爸的朋友开的对不对？他看到了！他出手了！他为了你出手了！”
“为了”这个字眼烫得惊人。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别瞎猜……” 但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被这张突如其来的支援“官宣”猛地扇燃了一丝。她低头，看着自己握成拳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混乱、屈辱、惊愕、一丝被强行撕开伤口的疼痛，还有一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被保护的悸动，交织缠绕在心头。那把纯黑沉重的伞，此刻正靠在她书桌旁的墙角，伞尖还沾着一点泥水。那把刻着“L.S.”的伞。
……
同一时间，建筑系顶层创新实验室。
巨大L形的冷灰色调工作台占据了房间大半空间，上面散落着高精模型零件、结构图纸和数台闪烁运行的显示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金属、塑料和某种冷硬的机油味道。
屏幕的冷光映照着陆时砚面无表情的脸，深如寒潭的墨色眼瞳锁定在分屏的两幅画面上。一边是明泽大学匿名论坛那个已经沸腾如滚粥的恶意帖子，鲜红的“爆”字刺目异常。另一边，是“LuminArt工作室”官方账号那篇简短有力、指向性明确的声明推送。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鼠标上方，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他看得很专注，论坛页面滚动的评论像流水一样从他眼底滑过。那些嘲讽“蹭热度”、暗示“心机”、咒骂“心机婊”的字眼，似乎和他桌上那几张冰冷精准的建筑图纸没什么区别。
鼠标指针平静地移动着，精准地点开那个【305L（晚风过境）】的头像，进入后台数据页面。复杂的地址路径在他眼中快速解析。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指尖在键盘上迅速敲下几个简洁的指令，没有任何犹豫或愤慨，就像处理掉一个写错了的cAd坐标数据。
敲击回车。动作干净利落。屏幕上那个刚刚还极其活跃、语气刻薄的“晚风过境”头像瞬间灰了下去，后面显示着【该账户涉嫌违规已被暂时封禁处理】。甚至连那条@她的恶毒评论也一并消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冷静得像在调试一段程序代码。甚至连他额角被屏幕冷光照亮的轮廓，线条都冷硬得不带丝毫人气。
“啧。”
一声轻佻的、带着点玩味意味的轻哼从陆时砚身后的沙发上传来。
周景明斜靠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硬壳英文建筑杂志当掩护，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瞟着陆时砚的电脑屏幕和他操作鼠标的手。他今天穿了件浅麻灰色的高领薄毛衫，衬得金丝眼镜下笑容温润无害，但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揶揄。
“我说老陆，”周景明放下杂志，往前倾了倾身体，嘴角勾起，“百年冰山融化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堂堂陆大少爷，居然费神去追踪一个匿名论坛的造谣账号？还用私人关系给LuminArt递话？这波操作可一点都不符合你那‘凡尘俗事勿近’的人设啊。”他的声音不高，在只有机器低鸣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
陆时砚松开鼠标，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工学椅，椅背发出轻微的承压声响。他抬起眼，淡淡地瞥了周景明一眼。那目光谈不上冰冷，但也没有什么温度，仿佛对方只是在陈述今晚的天气预报。
“那个账号，查出来了。苏晚晴的小号。”周景明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补充道，脸上带着“我懂你”的笑意，“你要是嫌麻烦，我找人给她提个醒？让她收敛点？”
陆时砚收回目光，视线重新投向屏幕上LuminArt那条推送下依旧在不断增加的正面支持评论。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点了点桌面，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叩击声。屏幕的光在他瞳孔深处跳跃了一下，映出那抹极其微小的、被红圈标记出来的音符符号“?”。
沉默了几秒。
“她不用。” 陆时砚开口，声音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仿佛在叙述一个既定事实。
周景明的笑容在嘴角加深了几分，带着了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不用什么？”他好整以暇地追问，“不用我帮忙警告那个无聊的家伙，还是……”他拖长了音调，眼神锐利地看向陆时砚，“你的意思是，那个画画的女孩，‘她’，自己能搞定？根本不需要你这种……唔，暗中递伞又顺手删帖的‘英雄’做多余的事？”
周景明的话像一支带着倒钩的箭矢，精准地刺中了那片陆时砚试图用冰封覆盖的、刚刚破开一丝缝隙的心湖。但湖面依旧无波。陆时砚没有看他，目光却穿透那层屏幕的光影，仿佛落到了更远的地方——或许是在喧嚣论坛上那个顶着“视觉轰炸”名头发帖的阴暗角落，或许是落在那张已被工作室点名的速写图上某个细微的笔触间。
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清晰而平静：
“她……不需要同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