铄国皇都的朱雀大街,鎏金日光被雕梁画栋切割得支离破碎。李沐白倚在“望星楼”顶层雅间的朱漆窗边,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青瓷茶杯的冰裂纹,目光却如鹰隼般锁着街尽头那片覆着琉璃瓦的宫城。
“公子,三日后便是璃心殿例行清扫的日子。”阿哲垂手立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宫内杂物房的刘管事收了重金,已答应让您顶替他远房侄子的差事。”
李沐白颔首,视线掠过宫墙上往来巡逻的卫兵,将他们换岗的间隔、兵器的样式尽数记在心里。他指尖敲了敲窗沿,发出轻细的笃笃声:“备好我要的那套宫人服饰,再去确认一遍出宫的密道。记住,无论宫内发生什么,你只在约定地点等一个时辰,过时便走。”
三日后的清晨,薄雾还未散尽,李沐白已混在运送杂物的宫人队伍里,低着头穿过厚重的宫城门。粗布衣衫蹭得皮肤发痒,他却连眼睫都未曾抬一下,只借着垂落的发丝遮掩住眼底的锐利。队伍沿着青石板路前行,途经巍峨的太和殿、雅致的揽月轩,最终停在一处朱红宫门前——匾额上“璃心殿”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寂的光。
“都动作快点!殿下交代了,今日必须清扫干净,谁也不许偷懒!”管事尖利的嗓音响起,宫人们立刻分散开来,拿布的拿布,提水的提水。李沐白跟着人群走到偏殿,趁众人注意力都在擦拭廊柱时,迅速闪进假山后的暗角,换上早已备好的清扫服饰。
待他再走出来时,已混进了前往正殿清扫的队伍,趁着管事转身呵斥旁人的间隙,身形如鬼魅般闪到内殿门口。那扇门挂着沉重的铜锁,警告这宫人不得靠近。他摸出俞墨复制的钥匙,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锁芯应声而开。
殿内光线昏暗,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冰冷的檀香气。当李沐白的目光适应了殿内的光线后,指尖攥着的青铜令牌沁出寒气。
甫一踏入正殿,便被满室的画像刺得眸色沉如寒潭——四壁悬着的皆是姜玖璃的模样,或执卷临窗,或拈花浅笑,绢帛上墨色温润,笔触间藏着的缱绻,任谁都瞧得出是画者亲手勾勒。
有她身着黎国宫装,巧笑倩兮的;有她于桃花树下荡秋千,衣袂飘飘的;有她远嫁铄国,身着铄国服饰,眉宇间带着淡淡轻愁的……甚至,还有几幅,描绘的她手带镣铐跪伏于囚室之中,还有她身着暴露浸在温泉之中,还有很多很多……他看着这些悬挂的画卷,攥紧手心。
丹墀下还摆着张素案,案上摊着未干的画稿,那眉眼如琢,竟与记忆里的女子分毫不差。每一幅画都极其精美,画师显然倾注了无数心血,将她的神韵捕捉得淋漓尽致。然而,在这空旷、寂静、如同祭堂般的宫殿里,这满墙的画像,非但不能让人感到美好,反而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与……变态!
李沐白缓缓踱步,看着画中人或明媚或忧伤的容颜,心口如同被巨石堵住,又闷又痛。
气愤凛萧溯风这个疯子,生前那般折磨羞辱小玖,死后却做出这般情深不悔的姿态。
暮色沉压宫阙,朔风卷着残叶掠过璃心宫的飞檐,那曾是姜玖璃居停两载的旧苑,如今却成了敌酋凛萧溯风藏着痴念的囚笼。
他冷笑,笑声在空寂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算什么?忏悔?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占有?
想到那夜在黎国祈愿殿,凛萧溯风对小玖的粗暴欺凌,想到她回来后那崩溃无助、浸泡在冷水中的模样……一股暴戾的杀意从未如此清晰地涌上李沐白的心头!
是了,这就是凛萧溯风最宝贵的东西,是他扭曲情感的寄托,是他午夜梦回,用以慰藉那肮脏灵魂的凭依。
“凛萧溯风,你也配念她?”李沐白喉间滚出低哑的冷嗤,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旋身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的火星在昏暗里跳了跳,随即猛地掷向案上画稿。火星舔舐着宣纸,转瞬便燃成明焰,窜上四壁的画像。
绢帛燃烧的焦糊味混着烟火气弥漫来,那些凝着凛萧溯风痴念的画像在火中蜷缩、焦卷,女子的眉眼渐渐被黑烟吞噬,化作飞灰。
李沐白立在火海里,看着烈焰爬上雕梁,舔舐着朱漆宫柱,听着木梁噼啪作响,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没有半分迟疑,转身踏着满地火星退出殿门,任由身后的璃心殿在火舌中轰然倾颓,将那敌酋的执念与女子的旧迹,一并烧得干干净净,连半片残绢、一寸焦木,都没留给归来的凛萧溯风。
李沐白退后几步,冷静地看着火势渐起。橘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俊美却此刻毫无表情的脸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狐狸眼里,只剩下冰冷的毁灭之意。
他要烧掉的,不仅仅是这些画像,不仅仅是这座宫殿。他要烧掉的,是凛萧溯风那自以为是的深情,是他囚禁小玖灵魂的牢笼,是他最后一点可悲的念想!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开始弥漫。李沐白不再停留,身形敏捷地从来时的路径退出,混入闻讯赶来、惊慌失措的宫人之中,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在他离开后不久,有宫人在殿外假山石上,发现了一张被小石块压着的字条,上面只有三个铁画银钩的字——斳琅玥。
璃心殿的大火,仿佛受到了某种诅咒,燃起了便难以扑灭。宫人们拼尽全力,取水的水龙车来回穿梭,却依旧无法阻挡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珍贵的画像、华丽的陈设、一切与那个名字相关的东西,都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发出噼啪的哀鸣。
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终于渐渐熄灭。昔日华美而诡异的璃心殿,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冒着缕缕青烟,如同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烙印在铄国皇宫之中。
幸存的宫人们面如死灰,跪在废墟前,浑身颤抖。他们知道,以陛下对璃心殿、对那位已故黎国公主的重视程度,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而此刻,在铄国皇宫外,望星楼顶层雅间内。李沐白临窗而坐,姿态闲适地品着一杯新沏的雪芽茶。窗外,远处皇宫上空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浓烟,依稀可见。
他端起白玉般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回甘。他满足地眯了眯眼,眼下的泪痣格外耀眼,他对侍立一旁的阿哲悠然道:“阿哲,你也尝尝,这铄国的雪芽茶,倒真是……清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阿哲沉默地点头。
李沐白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掠过那片焦土,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愉悦的弧度。“走吧,我们回大黎。”他站起身,将一锭银子随意放在桌上,“离家久了,小玖……该想我了。”
主仆二人下楼,汇入街道的人流,很快便消失不见。唯有那杯未曾饮尽的雪芽茶,还在桌上袅袅冒着热气,仿佛在无声地祭奠着什么,又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烈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