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城刚度过新年,李沐白就打点好行装,正准备和姜玖璃秘密前往渠阳寻访前太傅穆清风,查探父亲当年冤案的线索。不料,密信先一步抵达,打断了他的计划。李勋以替他接旨,寻了借口说他春节探亲去了。
李沐白和姜玖璃在马车上仔细读着信件,念出了南方数州因连绵暴雨、江河泛滥而成的灾情。堤防溃决,良田屋舍尽毁,灾民流离失所,怨声载道。这本是太子一系官员负责的河工,却被弹劾因贪墨横行、工程懈怠,酿成如此大祸,姜弘毅根本不敢保工部,工部侍郎也被降职查办。
李沐白猜这里面定然是有成王手笔。
“小玖,”李沐白拿着密信,眉头微蹙,“时机太巧了。太子刚握紧兵权,成王便借此发难,如今这烫手山芋,落在了我手上。”他将密信递给姜玖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成王麾下无人真正精通此道,崔明远‘举荐’,我避无可避。”
姜玖璃接过密信,迅速浏览,眸光沉静如水。她望着窗外尚未融尽的积雪,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南方汹涌的洪水与哀鸿遍野的景象。
“这是拿百姓的命来谋财”姜玖璃看着愤怒的将纸在手心捏碎,静了静心,“水患虽危,亦是机遇。”她转过身,语气沉稳,带着一种总揽大局的气度,“此事你若办成,便是在成王阵营立下真正无法动摇的根基,亦是……为那些受灾的百姓,争一条活路。”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南方水系草图,指尖在上面精准点划:“我记得宫中藏书楼有《河防通议》、《治水方略》等典籍,父皇与皇兄当年也曾多次商议。治水之道,首在‘疏’而非‘堵’。”
她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
“其一,清淤通塞为当务之急。但征发民夫易生怨怼,需行‘以工代赈’之策,组织青壮灾民疏浚河道,按劳发放钱粮,使其自救,方能迅速凝聚民心。”
“其二,固堤导流是关键。传统夯土易被冲垮,可采用前朝曾试行有效的‘埽工’之法——以树枝、秫秸、石块捆扎成巨束,以竹索连接,沉入水底险要之处固基,再覆以泥土,可增堤坝韧性。”
“其三,”她目光一凛,“贪墨不除,万策皆空。你必须严查账目,确保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用在灾民与工程之上。我会让小黑调几名精于算学和勘探的好手随你同去,助你行事。”
李沐白看着她专注分析时熠熠生辉的眼眸,听着她娓娓道来、切中要害的方略,心中那股混杂着钦佩与爱慕的情感愈发汹涌。他凑近一步,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梅香,语气带着点委屈和撒娇的意味:
“公主殿下真是每次都能解李某之所需。”
姜玖璃给了这只狐狸一个警告的眼神,她发现这只狐狸真是太难缠了。
李沐白带着姜玖璃制定的方略和精心挑选的助手,以工部治水副使的身份,火速抵达了满目疮痍的灾区。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浑浊的洪水吞噬了良田村舍,衣衫褴褛的灾民蜷缩在泥泞的高地上,眼中满是绝望。他眯起眼睛,将一切印于心。
李沐白的车驾抵达灾区所在的州府时,迎接的场面堪称冷淡。他依旧是一副苍白病弱的书生模样,乘着素轿,被侍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走下马车,时不时掩唇低咳几声。前来迎接的以漕运使赵康为首,工部分管河工的管事周奎、州府通判等一众官员虽按礼制出迎,但神色间难掩敷衍与轻慢。暗自交换着讥诮的眼神——看来黎昭城来的这位“李大人”,不过是个走个过场的病秧子,容易拿捏。这李沐白又是太子对头那边的人,心中自是十二分的不以为然。
“下官等恭迎李大人。”赵康拱手,语气平淡,腰都没弯几分,“大人一路辛苦,只是如今灾情紧急,百废待兴,我等皆忙于公务,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话里话外,透着一股“我们很忙,没空搭理你”的意味。
李沐白被阿哲搀扶着走下马车,面色苍白,闻言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甚至还配合地低咳了两声:“无妨,无妨。诸位大人为灾民操劳,才是真的辛苦。本官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需仰仗各位。”
接下来的几日,李沐白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政令不出临时官邸”。
他召集会议,商议治水方略,到场官员寥寥无几,来的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满口“困难重重”、“资金短缺”、“民夫难募”。
他要求调阅历年河工账目与此次溃堤前后的工程记录,工部管事周奎先是推说账房先生病了,钥匙不在。李沐白给阿哲递了个眼神,阿哲将圣旨拍在桌子上,“你们难道想抗旨不成”工部见推诿不成,这边直接命两个小吏抬来了几大箱杂乱无章、甚至带着霉味的卷宗,“砰”地一声放在李沐白书房地上,尘土飞扬。
周奎皮笑肉不笑地道:“李大人,所有的记录都在这儿了。前任大人走得急,也没个交接,实在是混乱不堪。您……慢慢看?” 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几乎不加掩饰,潜台词便是:这烂摊子,看你如何收拾!办不好,自有太子殿下找你算账!
通判也在旁阴阳怪气地补充:“是啊李大人,太子殿下对此次水患极为关切,若不能尽快解决,安抚灾民,只怕……朝廷震怒,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面对这赤裸裸的联合抵制与威胁,李沐白面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显得更加谦和,甚至带着几分无措。他叹了口气,揉着额角道:“诸位大人所言极是,本官也知此事艰难。实在是……唉,皇命难违,被推到这个位置上,也是赶鸭子上架。”
他这般示弱,让赵康、周奎等人心中更是鄙夷,认定他是个无权无势、软弱可欺的空头钦差。
李沐白以“联络情谊、请教地方事务”为由,主动设宴,邀请所有大小官员。席间,他绝口不提公务,只是一个劲地给赵康、周奎等人敬酒,言语间极尽奉承:
“赵大人掌管漕运,维系南北通衢,实乃国之干城!沐白在京城时便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周管事深耕河工多年,经验丰富,此次治水,还望不吝赐教啊!沐白年轻识浅,许多地方还要靠周管事多多提点。”
他将自己姿态放得极低,反复强调自己是“突然接手”、“不知如何是好”、“全靠各位大人帮扶”,俨然一副离了他们就寸步难行的模样。
这番做派,彻底麻痹了赵康等人。他们见李沐白如此“上道”,心中戒备大减,推杯换盏间,气氛逐渐“热络”起来。周奎更是得意,又多喝了几杯,拍着胸脯道:“李大人放心,既然您如此看得起我等,这治水之事,我等定然……从旁协助!” 只是那“协助”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宴席散后,已是深夜。官员们心满意足地离去,皆以为拿捏住了这位京城来的软柿子。
然而,他们刚走,李沐白脸上那谦卑温顺的笑容便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他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阿哲,关门。”
书房门被紧紧关上,隔绝了外界。
李沐白走到那几箱杂乱如山的卷宗前,之前那副病弱无力的样子荡然无存。他挽起袖子,对身后那几位一直沉默寡言、看似木讷的“账房”沉声道:
“诸位,开工了。将这些账册、文书,按年份、项目、款项来源,全部重新整理、归类。重点核查工料采买、民夫佣资、以及赵康所辖漕运物资调拨记录。但凡有数字模糊、逻辑不通、印章可疑之处,一律单独标记出来。”
“是,公子!” 几位“账房”齐声应道,声音沉稳有力。他们哪里是普通账房?皆是姜玖璃精心挑选的,既有户部背景的退隐老吏,精通各类账目猫腻;也有谢家军中擅长情报分析的能手,心思缜密,嗅觉敏锐。
刹那间,书房内灯火通明。几人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开始运转,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算盘珠子的清脆撞击声、以及偶尔低声交流确认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沉寂。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
门被推开,姜玖璃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盅。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来做一件寻常小事。
“怎么样?事情可有进展?看你们如此操劳,我熬了些参汤,都喝一点,提提神。”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
那几位“账房”连忙躬身道谢,识趣地各自盛了一小碗,便继续埋头于账册之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沐白看到她,眼中瞬间染上真切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春水破冰,驱散了方才的冷厉。他快步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感受到那微凉的肌肤,心头微微一荡。
“还是殿下心疼我。”他语气带着明显的愉悦和一丝撒娇的意味,“有你这碗汤,我便是熬到天明也甘之如饴。”
姜玖璃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忽略了他话中的亲昵,目光转向那几大箱卷宗:“听说这几日李大人处处受阻,现在情况如何?”
李沐白一边舀起一勺汤吹了吹,一边示意她看桌上已经初步整理出的一些疑点条目:“一群蠹虫,账做得看似混乱,实则漏洞百出。你看这里,”他指着一条记录,“采买石料的银钱超出市价三成不止,还有这里,民夫佣资的发放总额与人数工时根本对不上。”
姜玖璃凑近了些,低头仔细看着那些条目,清冽的发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李沐白鼻尖。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在另一处:“漕运司的物资调拨是关键。我这几日到处去转了转,发现赵夫人家的吃穿用度都是这里商铺提供的最好的物料,赵康此人贪婪跋扈,太子给他的底气太足,尾巴藏得不会太干净。重点查他与哪些商号往来密切,尤其是那些背景不清不楚的。”
“英雄所见略同。”李沐白笑着附和,目光却更多地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烛光为她完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他又忍不住心跳加速。他忍不住又靠近了一点,低声说道:“有殿下帮我筹谋,我便觉得再难的局也可破。”
姜玖璃被他过于炙热的眼神和直白的话语弄得耳根微热,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莫要说这些无关之言,正事要紧。尽快找到铁证,才能打破僵局。” 她转身走向另一边,拿起一本账册,也翻阅起来,用实际行动表示话题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