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玖璃此时已然酒劲上头,头昏昏然靠在谢翎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带着风沙与冷铁气息的味道,只觉得身心前所未有地放松,连他说了些什么也听不真切,只得仰起头,将耳朵凑近他唇边。月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近在咫尺,仿佛一瞬间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而温暖的身影重合。
谢翎看着突然凑到眼前的她微醺的眼眸氤氲着水光,长睫轻颤,清浅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酒香,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脸颊、唇畔。那距离太近,近得他能数清她每一根睫毛,能看清她白皙肌肤上细微的绒毛。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让他气血翻涌,喉结滚动。
“谢…洵……” 她无意识地呢喃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梦呓。
就在这瞬间,一双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从谢翎怀里拉开。
“正巧,谢将军。” 李沐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和急切,他跟着姜玖璃身后上了城墙,恰好目睹了方才那几乎贴在一起的一幕,心头火起,再也忍不住,“我也心慕姜玖,此生……”
然而,他话才说了一半,就见谢翎猛地愣在原地,那表情如同遭受了九天雷击,震惊、难以置信。李沐白怔怔地见他如此,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
谢翎站在那里,死死盯着姜玖璃那张脸,大脑一片空白。平日里的冷漠镇定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震惊与骇浪!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城墙冰冷的砖石抵住他的背脊,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
“……小九?”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自信。她刚才……喊了什么?那个名字……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荒谬绝伦的错觉!
姜玖璃被李沐白一拉,酒已醒了半分。她挣开李沐白的搀扶,看着谢翎那副从未有过的、近乎破碎的失态模样,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涛骇浪,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酸涩难言。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向前一步,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仿佛要借此驱散最后的迷雾。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轻声道:“是我。”
她顿了顿,迎着他震惊到极致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早已被尘封、被血与泪浸透的名字,那个属于她真正身份的名字:
“我是姜玖璃。”
轰——!
如同亿万道惊雷同时在脑海中炸响。
李沐白站在一旁,同样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心神俱荡。
姜玖璃!
九公主!
那个传说中于边月城殉国、香消玉殒的皇室明珠!
真的是她!她没有死?!……这么多年,在他身边,与他同甘共苦、并肩作战的人是她?!
无数疑问、无数情绪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般在谢翎胸腔里猛烈爆发!失而复得的狂喜、对她所受苦难的悲痛、对命运弄人的愤怒、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怜惜、以及后知后觉的痛苦……疯狂地冲击着他多年来用以伪装自己的冰冷外壳。
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抓住她的肩膀,用力确认眼前这个人不是他因思念而产生的幻影,不是一场易碎的梦。他的手伸到半空,却又硬生生僵住,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怕一触碰,这不可思议的景象就会如晨露般蒸发消散。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那双总是冰冷沉静、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剧烈动荡的情绪,震惊、狂喜、痛苦、迷茫、难以置信……交织成一团混乱而痛苦的风暴。
他以为她早已化作边月城楼上一缕孤魂,是他心中永恒的痛与遗憾。却从未想过,她竟一直在他身边,以“阿九”的身份,看着他,帮着他,引导着他,陪他走过最艰难的岁月……
平静了多年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沸腾,蒸汽氤氲,灼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绞痛,几乎无法呼吸。
李沐白最初的震惊过后,思绪电转,随即恍然。是了,如此惊才绝艳,智谋深远,胸怀格局,除了那位自幼便被先帝盛赞、有着“凤翔九天”之姿的九公主姜玖璃,还能有谁呢?
瞬间,记忆中关于九公主的零星传闻与眼前姜玖璃的形象完美地重合在一起。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你……你没死……” 谢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石磨砺过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沫般的痛感,“你……一直是阿九?” 他需要再次确认,即使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姜玖璃看着他失魂落魄、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激烈情感,心中亦是酸涩难言,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她点了点头,月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是,我没死。魂附乞儿,苟活至今。从朝城五年,到现在,一直是我。”
月光凄冷,无声地流淌在三人之间,将他们的影子在古老的城墙上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也纠缠着他们复杂难言的命运。
谢翎就那样死死地看着她,目光像是要穿透时光,穿透这具属于“阿九”的美丽皮囊,里面那个属于“姜玖璃”的不屈的灵魂。疑惑,仇恨与多年的谋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最根源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是如此的石破天惊,如此的……让他冰封的心,裂开了巨大的缝隙,汹涌的情感如同解冻的春潮,澎湃而出,再难抑制。
他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那个在朝城风沙中与他并肩、沉默坚韧、让他心生怜惜与悸动的少年兄弟“阿九”……
那个在宫廷盛宴上明媚耀眼、是他兄长谢浔倾心爱慕、更是他自幼便只能仰望不敢有半分亵渎的九天星辰……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此刻在他脑中疯狂地碰撞、交织、融合,几乎要将他的神智彻底撕裂!
他爱阿九。
是的。在朝城那五年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在无数个深夜商议计策的灯火下,在那份不言而喻的默契与生死相托中,一种超越战友之情的情感早已悄然滋生,根深蒂固。他爱阿九的聪慧、坚韧、冷静,爱她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和对自己无声的关怀。他以为这份感情,在她女子身份揭露后,终于可以走向圆满。
他敬爱姜玖璃。
那是他哥哥谢浔放在心尖上的人,是谢家上下都默认的未来主母。她美丽、高贵、聪颖,是他少年时代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一个神圣的符号。他对她,只有深深的敬重、守护之心,以及……因兄长之死而愈发浓烈的惋惜与悲痛。那是他心中不可侵犯的净土。
可现在……阿九就是姜玖璃?
他爱上的人,竟然就是他敬若神明的公主殿下?就是他们一直认定是兄长未过门的妻子?
荒谬!疯狂!不可能!这简直是对兄长的背叛,是对过往一切情感的颠覆!
“不……不可能……” 谢翎踉跄着又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垛上,呼吸急促得如同溺水之人,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你怎么可能是……公主她明明……边月城……我亲手……将尸体埋葬”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信仰崩塌般的绝望。他亲手埋下的尸体又算什么?
李沐白见状,立刻上前一步,稳稳扶住谢翎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理解谢翎此刻的冲击,这无关情爱,而是一种世界观被彻底粉碎的震撼。他只能给予他沉默的支持。
姜玖璃看着他几乎崩溃的样子,心中刺痛,如同被无数细针扎过。她理解他的震惊,他的混乱,他的无法接受,这背后牵扯着太多过往的恩怨与情感枷锁。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将一切和盘托出,无论他信或不信,无论这真相多么残酷。
“谢翎,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混乱的安抚力量,尽管她自己心中也正波澜万丈,巨浪滔天,“我知道这很难相信。连我自己,至今也无法完全明白”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沐白,见他眼中是全然的理解与鼓励,她微微颔首,重新抬起眼,望向空中那轮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冷月,仿佛在凝视那场不堪回首的、血色的噩梦。
“边月城破那日,我被悬于城楼……受尽屈辱,意识消散之前,我只看到母后赠我的凤凰玉坠跌落,混入泥泞与血污……再醒来时,我便在一个名叫阿九的小乞儿身体里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却泄露了这平静之下是何等惊心动魄的过往。
“我不敢与你相认,谢翎。” 她转回目光,直视着他痛苦混乱的双眼,声音低沉而清晰,“那时局势未明,危机四伏,铄国,朝中暗鬼,不知凡几。我不能再连累谢家军,连累你,让好不容易起来的谢家再背负罪名。我只能以阿九的身份陪在你身边,助你重整旗鼓,积蓄力量……因为我知道,只有你,只有谢家军,才有可能……帮我查清真相,手刃仇雠,告慰所有枉死的亡魂。”
谢翎和李沐白呆呆地听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们彻底淹没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心疼所取代。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独自一人,背负着国仇家恨、身份秘密,经历了魂飞魄散又借体重生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在最底层的泥泞中挣扎求生……
原来那个看似冷静强大、算无遗策的姜玖璃,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却依旧挺直脊梁,在黑暗中独自行走了这么久,筹划了这么久……
谢翎想起朝城时“阿九”身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想起她夜以继日近乎自虐的苦练,想起她每每听到边月城、听到皇室变故、听到“姜玖璃”这个名字时,那异常沉默、眼底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样子……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的女神从未真正陨落,她只是坠入了最黑暗的凡尘,披上了最褴褛的衣衫,尝尽了世间最极致的苦涩与艰辛,却从未向命运低头,一路挣扎着,浴火重生,爬回了这权力之巅,只为复仇,只为讨还一个公道。
而那让他心动、让他誓死相随的“阿九”,那所有的聪慧、勇敢、坚韧、乃至偶尔流露的温柔,本就是姜玖璃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光芒,是她在绝境中被淬炼出的、最璀璨的本质。
爱意与敬仰,愧疚与痛惜,在此刻轰然交汇,如同冰与火的碰撞,既让他痛苦得如同置身炼狱,又让他产生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激动和……深深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敬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推开李沐白的搀扶,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依旧有些微的摇晃,但他的眼神却逐渐从混乱中凝聚起来,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看着月光下那张既熟悉又陌生、承载了太多苦难与坚韧的容颜,千言万语,无尽的悔恨、承诺与汹涌的情感堵在喉咙口,翻腾冲撞,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沙哑的、承载了万钧重量和复杂情绪的低唤,打破了城墙上的死寂: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