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玖璃在李沐白这处偏僻院落里停留的时日,渐渐超出了寻常使者应有的分寸。她以一副忠心耿耿、定要为主子苏无双打探清楚未来姑爷病情的实诚模样,手脚勤快地揽下了不少活计。
或是坐在小凳上,守着咕嘟冒泡的药罐,小心翼翼地扇着火;或是拿着抹布,细致地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桌椅窗棂。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下层丫鬟的质朴,甚至略带笨拙。
然而,从她口中偶尔飘出的话语,却像是浸过水的藤条,看似柔软,实则藏着不易察觉的韧劲与锋芒。
这一日,药香弥漫的屋内,只有蒲扇轻摇的微风声和药汁翻滚的细响。姜玖璃蹲在小小的药炉前,目光专注地盯着火苗,仿佛随口闲聊般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懵懂:
“公子这咳疾,听着像是积年的沉疴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这些年都延请过哪些名医瞧过?奴婢以前恍惚听人说起,黎昭城里有家‘回春堂’,坐堂的刘大夫最是擅长调理这等虚损之症,说是早年间,连宫里的贵人们身子不爽利时,也常召他入宫请脉呢。”
她的话语轻轻落下,如同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榻上,李沐白原本微阖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苍白的脸颊因气逆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喘息稍定,声音越发显得气弱游丝,带着几分认命般的凄然:
“有劳姑娘时时挂心……只是云州偏远之地,比不得黎昭城繁华,名医圣手更是稀少。我这残破身子,哪里敢奢望黎昭城中的神医?不过是仰赖本地的几位老先生,开些方子,勉强拖着时日罢了……咳咳……至于宫中贵人,更是遥不可及之事了……”
他言辞谦卑,将姿态放得极低,心中却已是波澜骤起。回春堂刘一手!此人乃是太医院中极负盛名的圣手,尤其精于内科调理,非达官显贵难以请动。一个远在晏城总督府中的粗使丫鬟,如何能知晓这等黎昭城旧事?还如此“恰好”地提及“宫中”?这绝非寻常丫鬟能有的见识!是有人教她这么说,还是……她本身就有问题?
姜玖璃听着他那无懈可击的回答,手下扇火的节奏未有丝毫变化,脸上依旧是那副带着几分同情和茫然的表情,仿佛刚才的话真的只是无心之语。然而,她低垂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的反应,虽细微,却印证了她的猜测。他对“京城”、“宫中”这些词汇,异常敏感。
又过了两日,姜玖璃在擦拭书架时,目光被一本半旧的《白氏长庆集》吸引。她拿起那本书,动作略显粗笨地拂去封面的薄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扭头看向榻上假寐的李沐白,声音里带着点雀跃,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
“公子,您也喜欢读白乐天的诗呀?这书瞧着有些年头了。”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和遮掩,“呃……奴婢是说,我家小姐……不对,是府里一位见识广的老嬷嬷好像也提过,说白乐天的诗浅近,却道尽世情呢。”
她的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有些笨拙地“纠正”自己的说辞,将一个没什么文化、试图模仿他人言语却学不像的小丫鬟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沐白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节猛地收紧,几乎要捏碎掌心虚握的空隙!那本《白氏长庆集》,是他年少时最爱不释手的版本,扉页上,还留着他幼年顽皮时,用毛笔歪歪扭扭画下的一只小狐狸——那是斳琅玥私下里因为一双过于漂亮的桃花眼和那颗泪痣。
巨大的震惊和疑惑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理智。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用更加沙哑虚弱的声音缓缓道:
“不过是……卧病无聊,胡乱翻看些旧书,打发辰光罢了。诗言志,亦言情,白乐天……确是妙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力地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姜玖璃那张被深色脂粉掩盖、看不出丝毫原本肤色的脸庞,试图从她那看似懵懂无知的眼神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种对“诗书”这类风雅之事全然不解的茫然,以及一点点因自己“说错话”而流露出的不安。她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试探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泛起。
姜玖璃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她知道,自己抛出的鱼饵已经引起了目标的注意。
几次三番下来,姜玖璃心中愈发笃定。这李沐白,绝对就是斳琅玥!他那双桃花眼偶尔流转出的狡黠灵光,那看似虚弱无力、实则总能滴水不漏避开她语言陷阱的敏锐,以及在她提及某些特定事物时极力掩饰的细微震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像一只在绝境中伪装成无害家犬的白狐,看似温顺病弱,蜷缩一隅,实则时刻竖着耳朵,磨着爪子,等待着反扑的时机。他想抱住苏家这棵大树,绝非仅仅为了摆脱眼下困境,恐怕更深层的,是想借助总督府的势力,为他斳家翻案,甚至……图谋更多。
好一只野心勃勃的小狐狸!姜玖璃心中冷笑,却又隐隐生出一丝欣赏。这乱世,就需要这般不甘蛰伏的野心。
她倒是要看看他怎样在这乱世与权利之中和她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