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昭城,时隔六年,再次映入谢翎和姜玖璃的眼帘。这座帝国的心脏,依旧繁华喧嚣,朱门绣户,车水马龙,与边关朝城的苦寒荒凉形成了天壤之别。
“黎昭我回来了”两个人都在心里发出不约而同的一声感叹。
袁璩作为“凯旋英雄”,成为了黎昭城中最风光无两的存在。圣旨褒奖,赏赐丰厚,往日那些瞧不起他纨绔行径的文臣武将,此刻也只能堆起笑脸,低眉顺眼地前来恭贺巴结,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袁璩志得意满,飘飘然几乎不知所以,那份高傲自大更是溢于言表。
不少意图攀附的大臣纷纷为袁璩举办庆功宴席。袁璩只草草吩咐了谢翎和阿九在安排的驿馆歇息,便迫不及待地赴宴而去,享受着众星捧般的虚幻荣光。
谢翎不屑于和他行事,姜玖璃乐得清闲,正好可以休息一下身心。
第二日,依制需入宫面圣,谢恩献捷。
天色未明,谢翎便已整装完毕。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简易轻甲,面容冷峻,看不出丝毫情绪。姜玖璃仔细为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低声道:“将军,记住,‘忍’字当头。殿上那人,心思深沉,多看,少说,一切依计行事。”她如今的身份,尚无资格面圣,只能留在宫外等候。
谢翎微微颔首,冰封般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平静:“我知道。”
皇宫,宣政殿。
金碧辉煌,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龙椅之上,端坐着如今大黎的天子——姜仲宸。
袁璩昂首挺胸,走在最前,一副功臣姿态。谢翎则落后他半步,微微垂眸,恭敬地跟随其后。但他的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脊背在谦恭的姿态下,依旧保持着不易察觉的挺拔。
一进入大殿,谢翎便能感受到一道锐利而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并未抬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目光来自龙椅的方向。
姜仲宸耐着性子,听着袁璩在那里唾沫横飞地感谢天家皇恩浩荡,然后便是那一套早已在捷报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自吹自擂,将如何“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大破铄军”的“光辉事迹”又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遍。
姜仲宸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许笑容,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他派出的眼线早已将真实情况密报于他,他比谁都清楚袁璩是个什么货色,绝不信此人去了边关就能脱胎换骨,变成战神。他的目光,更多地是落在了袁璩身后那个沉默冰冷的青年身上。
待袁璩终于告一段落,姜仲宸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袁爱卿辛苦了。此次大捷,扬我国威,朕心甚慰。”他敷衍的夸赞了袁璩几句,便话锋一转,目光精准地投向谢翎:“这位小将军是……,看着……颇有故人之姿。”
谢翎适时上前一步,依礼跪下,声音平稳无波,带着符合他年纪的“恭敬”:“末将谢翎,叩见陛下。”
“谢翎……”姜仲宸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般在他身上细细扫过,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看个透彻。他记得这个孩子,八九岁时在宫宴上见过,总是沉默地跟在父兄身后,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位光芒万丈的兄长谢浔身上,谁会注意这个略显拘谨乖巧的幼子?
如今再看,容貌与谢浔确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谢浔是俊美中带着英气,而眼前这个青年,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寒冰,冰冷,沉默,看不出深浅。第一次面圣,竟能如此镇定,这份心性,倒不像个普通的十八九岁少年。他是真如表面这般恭敬,还是……将一切都藏在了这冰层之下?
姜仲宸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露出追忆和感慨的神色:“谢翎……好名字。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像,真像你父亲谢青山大将军,也像你兄长谢浔。”他语气变得沉痛而惋惜,“你父亲,一直是朕心中,大黎无人可以替代的战神!国之柱石!只可惜……天妒英才,竟让他……唉,还有谢浔那孩子,那般惊才绝艳,也……每每思之,朕都心痛不已啊!”
他仔细观察着谢翎的反应,话语里充满了试探:“这些年,朕刚登基,百废待兴,政务繁杂,竟未能好好关照于你,让你小小年纪便远赴边关苦寒之地,是朕之过。如今,总算等到你平安归来,朕心甚安。”
谢翎低垂着眼帘,强行压下心头那如同岩浆般翻涌的恨意!面前之人有可能就是主导锁陵关一战的幕后凶手,他如今却穿着龙袍,坐在本不属于他的位置上,假惺惺地说着怀念的话!来时阿九的反复叮嘱在耳边回响——“忍”!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冷的神情,但眼神里却刻意流露出几分符合年龄的“激动”和“受宠若惊”,甚至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陛下言重了!末将万万不敢当!父兄为国捐躯,乃武人本分,能得陛下如此挂怀,已是天恩浩荡!”
他语气“诚恳”地继续道,话语虽因性格使然不算多,却句句“戳”在姜仲宸可能想听的点上:“末将年少失怙,深知唯有恪尽职守,守好边关,方能不负父兄英名,不负陛下重托。朝城六年,风沙苦寒,铄蛮屡犯,末将日夜不敢懈怠,带领残军苦苦支撑,确……确是不易。”他适当停顿,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委屈”,随即话锋一转,将“功劳”推了出去:“幸得陛下圣明,派袁将军这等经天纬地之才前来相助!袁将军用兵如神,体恤下属,若非袁将军指挥有方,身先士卒,末将等恐怕早已……此次能击退铁骊,全赖袁将军之功!末将只是听令行事,不敢居功。”
最后,他再次低下头,声音恢复了些冰冷,却带着一种“质朴”的渴望:“末将年轻识浅,唯有此心赤诚,但愿能常伴陛下左右,得沐天恩,也不想再留守朝城那般苦寒之地,不见天日。”说到朝城他不自觉加重了音调,声音颤动。甚至带着一丝的哽咽。“臣以期……将来能如父兄一般,为陛下,为大黎,略尽绵薄之力!”
这一番话,既有对父兄逝去的“悲痛”,有守边六年的“不易”,有对袁璩毫不掩饰的“推崇”,更有对皇帝看似笨拙却“真诚”的效忠渴望。逻辑清晰,态度“恭顺”,完全符合一个经历了苦难、渴望得到认可和机会的“年轻将领”的形象。
姜仲宸仔细听着,观察着谢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见他神情冰冷却言语“恳切”,提到父兄时虽有悲痛却并无更多深沉的恨意,对自己更是敬畏有加,尤其对袁璩的那番吹捧,看似生硬,却正合袁璩那草包的性子,不似作伪。
姜仲宸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轻蔑的得意。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谢青山和谢浔死了,谢家军的脊梁也就断了。这个谢翎,空有其表,内里不过是个渴望功名利禄、甚至需要依靠袁璩这等蠢货的毛头小子罢了,并无多少威胁。
他脸上笑容更盛,显得十分宽和:“好!好!谢家果然满门忠烈!你有此心,朕心甚慰!日后便在袁爱卿麾下好好效力,朕,不会亏待于你!”
“谢陛下隆恩!”谢翎再次叩首,垂下的眼眸中,所有情绪被彻底冰封,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殿内,一派“君臣相得”的祥和景象。殿外,阳光刺眼,却照不进某些人冰封的内心。第一步,算是勉强过关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