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岷山的寂静。
两骑如离弦之箭,破开层层沙幕,疾驰而来。
谢翎带着姜玖璃沉默地走到这片坟地前。少年将军的身姿比五年前更为挺拔,肩背宽阔,已然撑起了千斤重担,但眉宇间那份沉郁与坚韧也更深重了。
他停在一座最大的坟茔前,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九,这里……就是我父亲。”
姜玖璃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目光掠过那块刻着“谢公青山之墓”的粗糙石碑,巨大的悲恸和愧疚瞬间淹没了她。谢舅舅……那个总会把她扛在肩头、用硬硬的胡茬扎她小脸、笑声爽朗如雷的伟岸男子,如今竟长眠于这冰冷荒芜的黄土之下。
谢翎的手臂移动,指向旁边紧挨着的两座稍小些的坟:“这边,是我哥哥,谢浔。”
姜玖璃的视线落在那个名字上,呼吸骤然停滞。谢浔……
“哥哥旁边的是……我嫂子。”谢翎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巨大的酸楚冲上鼻腔,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几乎要决堤的痛哭和颤抖强行压下。她不能表现出一丝异常,只能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姜玖璃看着那并排而立的两座坟,眼眶瞬间灼热湿润,视线变得模糊。嫂子……那里面,埋的是她“姜玖璃”啊!对不起谢浔,姜玖璃这辈子不负世人唯负了谢浔。
“还有这个,”谢翎最后指向谢浔坟墓另一侧的一座坟,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属于少年人的迷茫与哀伤,“是六皇子殿下……他本该是我哥拼死护送出城的,可最终……”
姜玖璃的目光看向那座小小的坟茔,六哥……她所有的亲人,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眼前这几杯黄土。
她再也抑制不住,上前一步,对着这片埋葬了她至亲至爱的坟茔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深深地俯下身,额头抵着粗糙的土地,久久没有抬起。
谢翎只当她是在祭拜父亲的战友和皇子,心中感慨阿九重情重义,并未多想,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同样沉浸在悲伤与回忆之中。
无人看见,伏在地上的姜玖璃,肩膀有着极其细微的颤抖。她在心里,用灵魂无声地呐喊、忏悔、立誓:
“谢舅舅……谢浔……六哥……小玖……来看你们了……你们放心,谢翎他……特别棒!他真的一个人撑起了谢家军,他没有辜负谢家的英名!”
“凛萧溯风!”这个名字在她心尖碾过,带着血淋淋的恨意,“等着我!等着我们!我姜玖璃对天发誓,定要亲手为你们报仇雪恨!为所有冤魂殉葬!”
那一刻,荒原的风似乎都带上了铮铮杀伐之音。
五年的光阴,足以改变许多人与事。
昔日的孩童们,已在风沙与战火中淬炼成长。
陆八一直跟在冯远邺身边。他已褪去了少年的跳脱,长成了硬朗帅气的青年,身形颀长。他将冯远邺所授的“隐剑”之术修炼得炉火纯青,善于隐匿,精于一击必杀,已成为谢翎身边最出色的隐卫,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利刃。
元宝自知性格内向,冲锋陷阵并非所长,但他一心想要留在谢家军,报答收留之恩。他便主动去找谋士朱路,表明心迹,恳请学习谋略之术。日夜苦读兵书战策,跟着朱路学习排兵布阵、分析敌情。虽然天赋不算顶尖,但贵在勤奋执着,心思缜密,如今已能在军帐中为朱路分担不少事务,成了谢家军里一个颇为可靠的“小军师”。
李川则凭借着他那天生的神力,在军中崭露头角。十八岁的他,身材高大魁梧,肌肉虬结,力大无穷,军中演武已难逢对手。他使一柄加沉重的长刀,冲锋陷阵时宛如人形猛兽,是谢翎麾下不可或缺的先锋猛将。
机灵的小黑则走上了另一条路。他性格活络,善于与人打交道,便被安排学习暗探斥候之术。他在这方面展现了极高的天赋,常常能混入敌占区,或是与三教九流的人物打成一片,套取重要情报。这两年谢家军能逐步收复朝城周边一些小的地域和据点,小黑在前哨的暗探工作功不可没。
而姜玖璃,这五年的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她的身体终于开始抽条长高,虽依旧比同龄男子显得纤细单薄,但常年累月的艰苦练剑、战场厮杀,让她柔韧的躯体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常年在朝城的风沙烈日下活动,她的皮肤被晒成了均匀的健康的小麦色,加上她言行举止刻意模仿男子,竟无人怀疑她的真实性别。但她自己深知,随着年岁增长,女性特征终将难以完全掩饰,这让她内心深处始终存着一份紧迫感。
这五年,她从未有一日懈怠。樊闻的医毒之术,她已深得精髓,银针与毒药成了她无形的羽翼;冯远邺亲授的“灵虬”软剑,她更是练得出神入化,那柄“银蛇”在她手中,已真正如同拥有了生命与灵魂,诡谲莫测,狠辣绝情。
她跟随谢翎四处征战,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兵。她常常能在军议中提出精妙的见解,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诡谲的思维出奇制胜;她的剑法与医毒之术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救人无数,也杀敌于无形。虽然年纪尚小,刚满十四,但军中以实力为尊,她已凭借自己的本事,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畏,被将士们私下里称为“小九将军”。
昔日的亡国公主,已在血与火的磨砺中,蜕变成了谢家军里一把隐藏最深、也最锋利的尖刀,静待着出鞘饮血的那一天。
两匹马一黑一红,一刚一柔,并辔驰骋在苍茫的天地之间,蹄下黄沙翻涌,身后拖出长长的烟尘。风呼啸着从他们耳边掠过,卷起衣袂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