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城知州府的一年时光,如同溪流漫过青石,看似无声无息,却已将姜玖璃——这位化名“小玖”、蛰伏于总督千金苏无双身边的暗影,深深浸润入这座府邸的肌理之中。她不再是初来时那个仅靠机智和细心站稳脚跟的粗使丫头,而是成了苏无双真正倚重的心腹丫鬟。不仅将这位骄纵小姐的饮食起居、喜怒哀乐打理得妥帖周全,更凭借那份恰到好处的“聪慧”和绝对的“忠诚”,赢得了苏无双近乎盲信的依赖。
这一年的蛰伏,姜玖璃如同一只耐心的蜘蛛,在锦绣繁华的总督府内,悄无声息地织就了一张无形而细密的情报网。她的耳朵能分辨出丫鬟婆子闲谈中蕴含的府内动向,能从幕僚清客酒后的只言片语里捕捉权力的微妙平衡,甚至能从苏无双偶尔流露的、对父亲政务的抱怨或炫耀中,拼凑出晏城乃至更高层面的政治版图碎片。她深知,表面的富庶安宁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一日,春末夏初,空气已带上一丝黏腻的燥热。苏无双斜倚在铺着软烟罗锦垫的贵妃榻上,粉腮含怒,樱唇紧抿,连身旁小几上那碟用冰镇着的、莹润剔透的蜜瓜都引不起她丝毫兴趣。缘由是前日另一场官眷宴席上,她与老对头柳清萍的口角中又落了下风。
“小姐,可是心头还堵着气?”姜玖璃手持一柄素面团扇,立在榻边,动作轻柔地扇着风,带起细微凉爽的气流,声音温软如初夏的微风,“为那等不相干的人生气,小姐仔细伤了身子,可不值当。”
苏无双烦躁地一挥袖,差点打翻蜜瓜碟,幸得姜玖璃眼疾手快稳住。她恨恨道:“小玖,你不知道!柳清萍那个贱人,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不过是她爹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巴结上了黎昭城里来的一个钦差,就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说什么我爹这晏城总督的位置,怕是坐不长远了!真是气煞我也!我爹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提拔的重臣!”
姜玖璃心中猛地一凛,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黎昭来的钦差?巴结?苏正位置不保?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她近期的某些隐忧瞬间产生了联系。但她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扇子摇动的节奏未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宽慰与笃定:“小姐何必与她一般见识。盐运使大人再如何钻营,钦差终究是过路的菩萨。咱们总督大人坐镇晏城,根基深厚,更是深得…上头信任,”她在这里微妙地顿了顿,仿佛那个“上头”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岂是她几句酸腐之言就能动摇分毫的?”
然而,苏无双的反应却出乎姜玖璃的意料。她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某根敏感神经,猛地从榻上坐起身,压低声音,语气里混杂着被轻视的愤懑和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炫耀:“小玖,你终究是个丫头,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这信任也分三六九等!我爹他……”她话到嘴边,似乎意识到失言,又悻悻地躺了回去,带着一丝烦躁挥挥手,“罢了罢了,跟你说这些朝廷大事做什么,没的白费口舌。”
姜玖璃不再多言,只是垂眸,更加专注地摇着团扇,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苏无双这未尽之语,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她积攒已久的疑虑。近半年来,她不止一次察觉到苏正对太子的微妙态度。曾有一次,她借口送苏无双亲手炖的润肺甜汤去书房,在门外隐约听到苏正与心腹幕僚交谈,提及“东宫那位,近来胃口愈发大了”,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耐与抵触。加之小黑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消息也显示,晏城总督府与成王姜成玉封地方向的联络,近半年来的频率和隐秘程度都远超以往。
又过几月。
太子门人、吏部侍郎张怀远奉旨巡查地方,途经晏城,苏正自然设下高规格宴席接待。场面极尽奢华,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表象下,姜玖璃却凭借过人的观察力,捕捉到了苏正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勉强与凝重。那并非面对“主子”心腹时应有的热切与恭谨,反倒像是一种不得不应付的疲惫与疏离。
宴至中途,苏无双嫌正厅人多气闷,酒气熏人,便唤了姜玖璃随她到花园中透口气。初夏夜空,星子稀疏,花园里花香馥郁,夜风带来一丝凉意。主仆二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近了苏正外书房所在院落附近的一处玲珑假山。
正当苏无双想找个石凳坐下时,假山另一侧,却隐约传来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声音熟悉,正是总督苏正,以及他最为倚重、形影不离的赵师爷!
姜玖璃心中一紧,立刻拉了拉苏无双的衣袖,示意噤声,并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苏无双先是一愣,随即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只听赵师爷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东翁,张侍郎此次巡查,明为体察民情,实则是奉了东宫之命,前来试探啊。太子对晏城近年赋税上缴屡屡迟缓,盐铁份额亦未足额,已……已颇有微词,多次在朝中暗示东翁办事不力。”
苏正冷哼一声,那声音虽压抑着,却透出一股冰凉的戾气:“微词?办事不力?他太子殿下要笼络朝臣,要蓄养私兵,哪一样不要金山银海堆着?便想着从我们身上刮油水!晏城表面光鲜,内里如何,他岂会不知?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激愤,“更可恨的是,我苏正跟了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却一心信重那个凭空冒出来的谢翎!北境军权,何等要害?他竟然有意交给一个投靠他不过一年的黄口小儿,对我却始终防着一手!既如此无情无义,休怪我苏正另寻明主!”
姜玖璃听到“谢翎”二字,心脏猛地一缩,但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赵师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东翁的意思是……决意转向成王殿下?”
苏正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是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成王殿下雄才大略,礼贤下士,远非目光短浅的太子可比!殿下已亲口承诺,若他日大事得成,必保我苏家世代荣华,无双……亦可许以成王侧妃之位!更许诺将来北境兵权,尽归我手!此等知遇之恩,岂是那刻薄寡恩的太子所能给?你即可密报成王,就说我苏正所言,时机一旦成熟,晏城上下,皆愿为殿下前驱,效犬马之劳!”
“嘘——东翁慎言!隔墙有耳!”赵师爷警惕地提醒道。
脚步声随即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深处。
假山后,苏无双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姜玖璃的手,喃喃道:“小玖……爹爹他……他刚才说的……”
姜玖璃迅速从巨大的信息冲击中冷静下来,她反手握住苏无双冰凉的手,声音压低却异常镇定:“小姐!今日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对外人提起!事关老爷身家性命,关乎苏氏满门!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快些回席上去!”
她半扶半拉着魂不守舍的苏无双,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喧嚣的宴席,无人察觉这对主仆的短暂离席和异样。
然而,姜玖璃的心中,已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万丈!
苏正欲叛投成王!
这不仅是一条足以搅动朝堂格局的惊天密谋,更意味着太子党的内部出现了巨大的裂痕!而谢翎,此刻正身处太子阵营,若苏正突然反水,谢翎应早做准备。
姜玖璃知道成王已经按耐不住了。果然,她那好叔父姜仲宸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太子与成王,兄弟阋墙的戏码,早已在暗中上演。这让她复仇的棋局,又多了一丝可供利用的裂痕。